“皇上在担心什么?”太皇太后看出他的犹豫与闪烁,直接问道。
“孙儿没有十足的把握。”皇上说道,“在场面上,虽然我们掌握了足够扳倒鳌拜的证据,相信也不会有人公然提出反驳。可是,我们并没有掌握扳倒鳌拜的实力。”
“皇上指的实力是人吗?”太皇太后早已洞悉一切,“只要皇上能够下定决心,今夜采取行动,一切都可掌握。”
皇上心如乱麻,心脏怦怦直跳:“且不说天下兵马,就说整个京城的安保防卫都掌握在鳌拜手中,他的人掌握着京城九门钥匙,负责京城的门禁守卫、治安缉捕。他的亲弟弟和亲侄子统率八旗步兵和绿营兵马,总计五万三千人。而京城以外丰台大营、南苑步军营、古北口的炮兵营还有二十万兵马可在五六个时辰之内随时入城增援。孙儿怕,怕他狗急跳墙,孙儿也不愿意为了一时之气,而让百姓重新饱受兵马践踏。”
当皇上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以后,太皇太后与苏麻对视之后,竟笑了。
皇上更觉得疑惑:“皇玛嬷,可是孙儿哪里说得不对?”
苏麻说道:“皇上,太皇太后是高兴。皇上对宫内外的防务这样了如指掌,说明皇上对眼下的局势早有谋略。”
“只是胆子小了些,魄力也不够。”太皇太后此时面上的阴郁已经缓开,“皇上别忘记了咱们内宫中的侍卫营,侍卫营的内大臣和御前大臣都是从勋戚中挑出来的,自是可以放心的,由他们统领的御前侍卫六百人,加上蓝翎侍卫、宗室侍卫八百人,再加上从满、蒙上三旗中挑选出来的侍卫亲军一千四百余人,这可用的就是三千多人。有他们在,宫中的安全至少可以保证六个时辰。而外面,安亲王府的护军和铁帽子王的护军也有两三万众。这些都是可以以一当十用的。”
皇上在太皇太后身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气势,她不再像是一个慈祥的老祖母,更像是排兵布阵的女将军。
“还有宗室的兵马、皇陵的兵马、奉天的兵马。他可以在六个时辰内入京,咱们也可以。”太皇太后笑了笑。
“不管宫内还是宫外,兵马略一调动,就会打草惊蛇。”皇上并非胆小,他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事情来得太快,让他无从准备,无从把握。
“所以才要有个由头。”太皇太后看了一眼苏麻,苏麻接语说道,“太皇太后早就谋划好了,所以才会传出染病的消息。那些铁帽子王和咱们的兵马以入宫探病的由头来,正是再好不过了。”
皇上这才明白,原来太皇太后一早就已经布好了局。
“皇上是觉得太快了吗?”太皇太后对皇上的心思十分清楚,“越是如此,才越会出奇制胜,连皇上都觉得快,都觉得没有准备、不可思议,那他们更会无从招架。”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高手之间的对决。
也许在双方互相试探的初期,时间很长,也很含蓄,然而一旦出招,这胜负生死只在转眼间。
皇上突然有些懊恼,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没用,有一种极强的挫败感深深缠绕着他,特别是他看到祖母的意气风发、胸有成竹,就越发觉得惭愧。
的确,作为皇上,当这样的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想的只是与妃子之间的小情小调,他甚至根本没有想过这会是他夺回皇权一举铲除辅臣们的机会。
作为皇上,他在面临第一次政治考验的时候交了白卷。
他很难过。
然而,作为男人,他对于接下来昭妃要为这个机会所付出或者说是被葬送的一切感到痛心。
他究竟应当怎样,才能够两全呢?
“没有两全,根本不可能两全!”太皇太后再一次洞察了皇上的心事,“这个时候,皇上不能心软,也不能后退。”
“可是,她是无辜的。她原本是想帮着咱们提醒鳌拜要隐退的。”皇上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到像是在呢喃自语。
“皇上又错了。”太皇太后说道,“即使她的心是正当的,可是她选择了不正当的手段和错误的方法,她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像行走在刀尖上,原是不想死,但是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又能怪谁呢?”
“再想想。”皇上仿佛在肯求,他又细细想了一遍刚刚太皇太后说过的话,“此计未必万全,是不是再仔细筹划筹划?那些兵马当真都是可用的吗?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万一哪里出个岔子,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太皇太后冷冷说道,“实话告诉皇上,在京城中不管是他们的人还是咱们的人当中,还隐藏着一支谁也看不见的杀人不见血的队伍。他们可能是那些人的妻妾,可能是他们的管家,也可能是他们的厨子、茶水房的汲水婢、孩子的奶婆子,但是不管位份尊卑贵贱,他们都是咱们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地取得敌人首级的不容小视的力量。”
这一次,皇上被彻底震撼了。
他仿佛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祖母。
暮色中,他发现她的神情与往常太过迥异。
冷冷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就好像奉先殿里供奉的那些未曾谋过面的先祖们的画像一样,疏远、冷淡、严肃、端正,让人不能亵渎但却又不敢亲近。
“孙儿啊,也许皇玛嬷应该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一步步看清这个世界,让你一步步拥有自己的力量,更让你自己筹划,自己去解决这些障碍。可是皇玛嬷害怕,害怕机会不那么容易再次降临,也害怕皇玛嬷一次的心软又要前功尽弃,重新等上许多年。”太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天知道,皇玛嬷还能活上几年,还能管你几年。眼下,可是容不得咱们心软,容不得咱们退缩,因为时间不会倒流,皇玛嬷也没有那个心气儿再经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与等待了。”
这番话,比之前如同出征阅兵的雄赳赳的豪言壮语更让皇上感慨,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他不知该如何决断。或者根本用不着他表态,在这个局当中,他只是个观者。
能够不声不响恪守观者的本分,也许就够了,就可以达成皇玛嬷的期待。
可是,自己真能如此吗?
康熙并不确定。
第七十五章 真真假假何以信
咸安宫第三进院落的主殿内,懿靖贵太妃对着案上那把明晃晃的佩刀自言自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小宫女昴格尔小心翼翼地煮着茶,不敢发出半点儿声音。
忽然,贵太妃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对侍候在她身边的一个又聋又病的老嬷嬷说道:“富卓,她又故技重施了,你说,咱们能让她如愿吗?”
这位被唤为富卓的老嬷嬷抬眼看着贵太妃:“她自是以为这是天赐良机。这几年她也憋得厉害,好容易逮到这个机会,怎肯轻易放过呢?”
“是啊,就像恶猫看到了臭鱼,她自是不会放过的。”贵太妃笑了笑,“可是我还没死,我还活着,我能让她如愿吗?”
“主子想如何行事?”富卓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万分沧桑,唯独双眼依然十分明亮,此时更是精光无限,似乎带着某种期盼。
“过一会儿等宫正司将案察卷宗报给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在夜里急召各府王爷和鳌拜、遏必隆等人入宫。她会以身染重疾、行将不起的名义召这些人入宫。如果我猜得没错,她会趁那个时候擒住鳌拜。”懿靖贵太妃缓缓说道。
“只是她们所说的那件龙袍,又怎么取证?难道趁鳌拜入宫之时派人去搜查吗?”富卓仔细想着眼线报给她的关于此事的全部细节,发现了这最为关键的一环。
“她没有那么傻。她才不会那样大动干戈地行事。她……”懿靖贵太妃笑了笑,“她自然会动用她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人。”
“您是说?”富卓将信将疑。
“那个人是鳌拜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会在关键时刻呈上那件龙袍的,那个时候龙袍再加上枕边人的供词,鳌拜谋反的罪名就坐实了。”懿靖贵太妃深深叹了口气,“男人再怎么厉害、再怎么狠都敌不过女人。特别是那样一个女人,丈夫、情人、儿子、孙子、媳妇、姑姑……为她所用倒罢了,反之……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主子,咱们要拦她一把吗?”富卓面上突然腾起一股子悲怆之色,她的眼中尽是仇恨与愤怒,“大福晋若是还在,绝不会允许她这样胡作非为。”
“大福晋?”懿靖贵太妃苦笑着,“她是我见过最智慧最有涵养的女人,可是她心太软。她不是没看清楚布木布泰的野心,否则她也不会允许海兰珠入宫,她几乎成功了,可还是因为一时不忍才给自己留下了无尽的祸端。”
“大福晋……”富卓眼中又有了湿意。
“去,去告诉丑丫,这件事让她去办。”懿靖贵太妃仿佛已经有了主意。
富卓有些疑惑:“各处宫门已下了锁,侍卫营与宫正司的人都在各处严防,这个时候出宫怕是很难。况且这消息若提前递给鳌拜他们,万一……咱们虽然不想让她太得意,但也不敢因此乱了社稷神器。若鳌拜真的被激怒从此真的反了,咱们倒成了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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