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拳馆这些师傅,大多数都是他从鲜卑带出来的旧部。
这些人都是抛头颅洒热血背井离乡跟着他出来的,从鲜卑到大盛,一路不知道为他抵挡了多少次追杀,来到大盛之后,又是这些人鼎力支持他存活。
他们对他而言,可不仅是属下,更是亲人。
甚至还是未来杀回老家的底气和力量。
他不可能因为着了一个小姑娘的道,为了区区一千六百两银子,就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贸贸然参与别人家族的斗争。
那不可能的!
薛琬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眼眸漆黑明亮,如同天上星子。
她轻轻地笑,“在人命面前,再多的银两都不过是粪土。祐老板怎么不听听我真正的筹码?”
拓跋祐一愣,“你说什么?”
薛琬微微一侧,欺身上前,伏在拓跋祐耳边,“你想不想回鲜卑夺回原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好巧,我知道慕容辙的软肋是什么呢。”
拓跋祐面色大震,高大挺拔的身躯居然几不可察地微微发抖。
鲜卑这两个字,一直都是藏在他心底深处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自从十几年前离开鲜卑起,他就再也没有提及过,连在自己的属下面前也不曾。
偶尔畅想未来,也不过只是以“那里”来代替。
可他深藏的秘密,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轻易道破。
而她眉目间的自信笃定告诉他,她是真的知道鲜卑,真的知道他的来历和一切。
而且,她还说,她知道慕容辙的软肋……
拓跋祐终于动摇了。
好半晌,他总算才恢复了一些神色,“你究竟是何方神圣?要想让我和我的人替你卖命可以,但你总该掀开你的底牌,好叫我们安心将后背交给你,不是吗?”
薛琬目光微垂,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来自哪里,你却不知道我是谁,对你来说,确实有些不公平。”
她蓦然抬头,嘻嘻笑道,“那可怎么办?谁叫我知道的就是比你多?”
言下之意,是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了。
拓跋祐有些生气,虽然客居于此,不复当年荣光,可也从来都没有遭过这样待遇,说一点都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但对方说得没错,自己先是不曾留意文书上的陷阱,已然失了先机。
而对方又不知道从何处知道了自己的来历,这便是最大的威胁了,除非他可以杀人灭口,否则,这辈子就得被人牵着鼻子走。
然而,他可以杀人灭口吗?
拓跋祐抚平了怒色,逐渐平静下来,满脸都是无奈。
眼前这嬉皮笑脸的姑娘与京兆府尹程谨之称兄道弟,又赢得了福林公主的注意,她这么有本事,又让他从何处下手杀人灭口?
就算得逞,岂不是也等于将自己暴露人前?
他是鲜卑皇族,贸然出现在盛朝土地,这可是外交事件。
而他,偏偏半点赌不起。
拓跋祐叹口气,“你若什么都不肯透露,又该叫我如何帮你?”
薛琬冲他一笑,“我知道你最重信誉,既然你已经答应,那这差事你是逃不掉了的,我又何必怕你不遵守诺言?”
她顿了顿,“至于如何帮我,我自有我的法子,你大可不必着急。你放心,我知道你的身世,自然也了解你的隐晦和苦处,必定不会让你为难。”
拓跋祐苦笑一声,低低地道了一句,“你倒是体贴。”
呵呵,这小姑娘精明已极,几乎近妖,将他事事处处都算计到了,却偏偏还要一副为他打算的口气。
而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居然叫他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彷佛只有跟着她才是对的。
真是……见了鬼了!
薛琬从怀中又取出一封银子,“从今日起,龙虎拳馆就关门吧,把走镖的生意关了,安心在此地休养,静待时机。”
她咳了一声,“别嫌银子不够多,这只是一部分,下次我会派人另外再送来的。”
拓跋祐瞅了一眼票面,见数额不小,心中倒是对这小姑娘另眼相看起来。
她原本不必再给钱的,却仍旧出手这么大方,看来也是个豪爽的人物!修生养息也好,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让兄弟们风里来雨里去送镖?
薛琬却在心里哀叹,银子真是不经花啊!
许侍郎若是再不把谢银送过来,她恐怕得再想法捞一票去了!
是去挖城东的古墓,还是去偷固城伯的私房,这是个问题,得容她好好想想……
第48章 噩梦
从龙虎拳馆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
薛琬伸了个懒腰,“真是好久没有这么忙了。”
今日她大清早起来之后,接连办了好些事,一直到现在方才停下来,简直像是连轴转着从不停歇的陀螺。
还好这具身体比前世年轻十来岁,虽觉得有些疲乏,但也还不算太累。
她掰着手指算着,“统共也还只有三日光景,却还有好些事情要做。明日,不然先去一趟襄阳王府?啊不,我手头没多少银两了,还是先去搞钱。”
萧然听她喃喃自语,眉眼间虽稍见倦怠,但却不复纠结懊恼,嘴角不由自主往上抬。
他还是更习惯这样的她。
到了北街,他便让赶车人先行离开,自己跳上了车头,径直往住处去。
薛琬笑眯眯问他,“你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我要住你那里。”
萧然抿了抿唇,“嗯,知道。”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默契,她不开口他就可以猜到她想什么要什么,他们之间不像是才认识半年多的人,倒像是交往了一辈子的老朋友。
他见她一对眸子晶晶亮亮望着他,不由回答,“你的侍女已经在青云庵代替你了,家中自然也回不去。除了我那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别看她对拓跋祐出手大方,但却不肯在自己身上胡乱浪费银两,让她去投宿客栈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是个男子,她一个世家大族的贵族千金,原本不该与他共处一院的。
但她是做大事的人,男女大防在她眼中算什么?她根本就不会在乎那些东西。
当然,那也是因为她信任他……
萧然嘴角微翘,“所以,我一早就将你的屋子打扫干净了。”
其实不管她来不来,她用过的屋子,他每日里都会清理打扫的。
薛琬心情愉悦地拍了拍他肩膀,“果然知我者,十一也。”
北街的小院原是租的,现在已经被买了下来,萧然和骆真一块住在这里,两个大男人倒是比女人还要细致,将这一进的小院子打理得甚是整洁幽美。
薛琬枕在温香柔软的被褥上,正思考着捞钱大计,不知不觉居然睡着了。
香梦沉酣中,她彷佛回到了前世。
景泰十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她的左膀右臂苏十一的死祭。
她换下了千机司掌门人的玄色官服,穿起了曾被他夸赞过的红色裙衫,重新梳起了云鬓发髻,甚至还在头上戴了他送的羊脂白玉簪。
三杯他最爱的春风酿,一曲他爱听的江南小调,这是她祭奠他的方式。
醇酒正酣,她忽然接到了一道密令。
黑色的锦帛上刻着陛下印信,特有的金丝龙纹,是陛下与她约定的最紧急相见的标志。这意味着陛下遇到了危险,是千钧一发之时命人送出的求救信号。
她都不曾来得及换下衣裳,便只身一人入了宫。
但相约的地点无兵戎相见之声,也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情况,皇极殿前,如同旷野般宁和。
她站在院中,天边皎洁的月色如同银色瀑布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照亮。
她就静静地站着,眼看着殿中的门廊上影影绰绰曳出男女交缠拥吻的影子,那俊挺的身姿和刚毅的侧脸,无声无息地告诉她里面的人是谁。
薛琬当时应该是愤怒的,她从好友的祭礼上匆忙赶来,是为了履行救驾的职责,而不是为了来此观赏这幅活春宫。
可她似乎都来不及愤怒,便有冰冷的长刀刺穿了她的腹部。
带着血的刀头在明晃晃的月色下闪着阴冷而诡异的光,面目狰狞可怖,像是在嘲笑着她的忠诚和深情。
她艰难地回头,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没入夜色,再也不见。
真可笑!
她驰骋半生,踏着累累白骨走到这高处,刚体会到了一点高处不胜寒,还没来得及跟早逝的兄弟诉苦矫情一下,居然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信任依赖衷心以对的人近在咫尺,可她却眼睁睁看着他与别的女人刎颈交欢,连一道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那一瞬,她终于看到殿门开了。
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跌跌撞撞出来,将她拥入怀中。他在她耳边不断说着什么,可是她却再也听不清了,甚至连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模糊……
可她还是看清了他身后立着的那个女人。
是弯刀。
“为什么?”
聪慧如她,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可她还是不懂,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但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彻底的黑暗浸没了她,将她所有的感知吞噬。
她……死了……
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深不见底的黑渊中拉起,“醒醒,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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