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莹额间微皱,仔细回想了一番,摇摇头:“没有,按时应卯,按时回家,回了家就抱孩子看公务,没什么反常的。”
弦合心事重重地应下,过了半晌,又问:“他就没有背着你见什么人吗?”
韩莹有些莫名其妙:“伯瑱偶尔在家里见一些官署同僚,那本是公中事,我不大干预。你说背着我……虽说我不靠前,但府中侍从进进出出伺候着,端茶倒水备糕点,没有背人一说。”
弦合稍舒了口气,可又觉疑窦上心头。卫鲮在陵州并没有什么特别相熟的人,除了兄长,她实在想不出卫鲮能来此寻谁。
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回了王宫,见江叡已从前殿回来,坐在戗金黑漆案几前,摞了小山高般的奏疏在手边,毫笔疾书,听到她回来的动静连头都来不及抬,只双目沉凝盯着奏疏看,说了句:“回来了,那孩子可好?伯瑱现下应该没空回家招待你吧……”
弦合将繁冗的外裳脱了,只穿了绛纱素色襦裙,弯身趴在案几上,歪头去看摊在江叡跟前的奏疏,纳罕道:“不是四下无战事,止戈休养了吗?你怎么又忙成这样?”
“你以为休养生息便是一件容易事吗?赋税、政收,还有一甘官吏的考评,都得重新调整,换言之过去烽火连天,来不及整顿吏治,才发现浑水摸鱼的不少,积弊日久。”
他的声音平稳又带着一点机械似的僵硬,如同手里的狼毫笔在纸笺上勾画提顿,带着刻板的节奏。
弦合觉得没趣,胳膊肘拐着几面站起来,围绕着江叡转了两圈,轻薄如一片袅雾的细纱掠过青石板,堆叠在脚边,她高高站着,低头看着江叡漆黑簪玉的鬓发,欲言又止。
“对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江叡将手中笔放下,抬头看她,目光中簇着凝重,“我派去除齐协的人失手了,被他逃了。”
弦合一凛,收敛起散漫的神思,不可思议道:“逃了?”江叡的绸缪与布置堪称缜密,且他现在大权在握,无人能掣肘,怎么可能会有人能从他所布的天罗地网里逃掉。
江叡眸中弥漫开沉冷:“只能说明他早有防备,且在陵州城中还有内应。”
弦合轻咳了一声,顾不上什么斟酌词句了,“临羡,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重新弯身趴在案几上,靠近他,道:“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卫鲮,虽然他乔装改扮,但我觉得应该不会看错。”
殿中一阵静谧,江叡的脸上浮现出探究的神色,眸中如弯出一道钩子,泛着冷粼粼的光。
“所以……你刚才坐立不安,欲言又止,就是为了这个?”
弦合被他看得发怵,只觉后背一阵森凉,涔涔入骨,她抿了抿唇:“我就是不知该怎么说……临羡,你先不要与我生气,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可不要让齐协再和卫鲮勾结起来,酿出前世那样的大祸。”
江叡将胳膊搭在膝上,前倾了身子仔细端看她,“我要是把他杀了,你看怎么样?”
弦合眨巴着眼看他,一片澄澈无辜看入一片冷怒骤雨中,像朵不涉尘埃的小白花,底气不足地呢喃:“你杀呗,关我什么事……”
她害怕江叡时总是不由自主缩了脖子,连高挺秀致的鼻子都缩皱成扭曲的形状,一颤一颤的,偏一双盈盈瞳子不肯服输地直盯着江叡,闪烁着碧潭似温软怯懦的光。
江叡心里的怒气疏散了许多,仍旧不舍气,指着她恨恨道:“他偷偷摸摸回趟陵州都能让你碰上,你们还真是缘分不浅。以后少出门,别有事没事往外跑。”
这就是翻篇了的意思,弦合捉摸了捉摸,爬着绕过案几,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接扑倒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膝,抱着他的胳膊问:“那你说怎么办啊?卫鲮回陵州难不成真是为了来找齐协?他都已经是中山王了,何必再去搭理一个齐协?”
江叡将自己的胳膊硬抽出来,转而揽着弦合,双手交叠合于她的胸前,道:“长安的探子来报,卫鲮自入长安后便与晋王萧善皓来往密切,这个萧善皓向来视大魏为眼中钉,知道当初卫鲮在魏地的渊源,派他回来有所阴谋也说不定。”
弦合也知道萧善皓,前世兵临长安城下,连天子都举诏外降,偏偏这个萧善皓不甘心,登上渊台,放了一把火,将自己和大周十三代帝王的牌位画像全烧成了灰烬。
当时江叡执缰在长安城下,望着渊台的熊熊烈火毫无恻隐,道:“烧了也好,省的魏军进城无处安置这些牌位。”马蹄踏着尘土缓缓而入,他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周帝,又生出些惋惜:“萧氏只这么一个烈性男儿……”
现如今这个烈性男儿开始绸缪布置,显然不知要酝酿些什么阴谋。
弦合思索着说:“你刚才说齐协跑了,现在不知去向。而卫鲮也是从长安偷偷摸摸来的,估计着也得躲躲藏藏度日。这两个人都不像是能给对方依仗庇护的,你说,他们为什么能藏得那么严实,到现在都没被发现?”
身后一阵沉默,江叡恍然道:“多亏你提醒,这齐协逃窜多日,卫鲮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我治所,官府竟毫无察觉,这陵州太守是干什么吃的?”
……弦合心想,她搬起石头砸她自己不够,还把她哥哥也砸了……
幸而江叡只是说说,没想认真计较,不一会儿就将话头转了出去。
“前几天姐姐来说,织絮在静水庵里病了,那里陋室素食,她很不习惯,每逢她去看织絮就跟她哭闹,她实在没办法就想将织絮接回来。”
弦合把玩着腰间垂下的红缨丝绦,气若浮游地‘哦’了一声。
江叡摸了摸她的脸颊:“我已跟姐姐明说过,接回来可以,但不准她进王宫,更不准她靠近你和敏敏,姐姐都答应了。”他见怀中迟迟无回应,低下头拿下巴蹭了蹭她毛茸茸的鬓发,喟叹道:“这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想惯着想纵着,我们都说不出什么,左右以后的苦果她自己尝就是。”
弦合恹恹地点了点头,可心底纷乱繁杂,说不出的烦躁。她倒不是较真到要去跟一个孩子论是非长短,只是近来好些事都赶到了一起,让人隐隐不安。
*
秋去冬来,又是善辅司最忙碌的时候,今年多郡大旱,收成惨淡,灾民四处蹿涌,善辅司请上命推行了赈灾方略,为灾民发放过冬口粮。
方略是按照年龄男女来拟,壮年男子可领口粮十斤,女子五斤,老人三斤,幼童两斤,诸如此类……本来是合情合理的,可不知怎地,民间起了谣言,说是朝廷将给山越和汉人的赈灾口粮区分了开来,给山越人的不仅分量不足,而且都是掺了沙子的粗粮,根本无法下咽。
起先善辅司没当回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且忙于赈灾已是焦头烂额,谁还有功夫去理这些无聊人的是非长短。
可万万没想到,谣言愈演愈烈,听上去颇为逼真,因此引发了多地山越与汉人的纷争纠葛。
等传入江叡耳中时,已隐隐有了不可控制的趋势。
丰乾十年的春天,风信台拟出了新的税收赋略,试先在治所推行。江叡忙于整顿新军和铺陈接下来的伐周举措,随手指了太常府去平定山越与汉人纷争,顾宗越领兵出陵州,一路如破竹般顺利,捷报频频传回,可自从进了靖州,便开始失去了音信。
江叡正在心里犯嘀咕,沈昭愿带着齐家的消息来见他,道:“正如王上所料,定威将军齐世渐自齐老夫人死后便一直以各种借口滞留越州,近来似乎与靖州那边联系颇为密切。”
陈旧的兵法竹简自他手中哗啦啦落到案几上,他瞳眸幽邃,抬头看向沈昭愿:“靖州?”他本来是想将齐世渐和齐协一窝端了,彻底绝了后患,可没成想齐协从他的手里逃了,并且就此了无踪影。连弦合偶然在陵州街头遇见的卫鲮都成了惊鸿一瞥,无论派出多少密探暗卫,再寻不得他半分踪迹。
他不知这里面潜藏着怎样的阴谋,思来想去,暂且放齐世渐一马,留着他,若是照着前世的轨迹,在齐老夫人死后他必不会安分,若是有动作正好顺藤摸瓜。
可……他把手伸去了靖州,那里又有什么值得图谋。
思绪一滞,他突然想起顾宗越带军进了靖州,已许久没有音信传回。
第78章
靖州远边防、寡战事,历来是太平州郡,且所辖山越人并不多,不论从哪方面看顾宗越所部都不该耽搁在那里啊。
江叡沉思不得,只有知会风信台向靖州发一道诏令,命顾宗越速速禀报戡乱详情。
他与沈昭愿另商议了些琐碎事,侍从来禀,说是陵州太守余思远求见。
江叡额角的穴位冷不丁突突跳了几下,些许不好的预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心没由来的慌乱,他强摁下去,将余思远召进来。
余思远阔步而入,向江叡鞠过礼,又与沈昭愿颔首示意,道:“属下来报,在陵州发现一些可疑之人,臣不敢隐瞒,特来向王上禀报。”
江叡最先想到的是卫鲮,距离弦合在街上偶然看见他已有数月,莫非他还滞留在陵州?
“在顺平坊的一家赌坊内有人寻隙闹事,巡检司派人去拿,发现了一些突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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