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这些忧心,便如对自己亲身儿女一般,她强忍住泪意没有将心底的忧虑说出来,勉强笑着替她簪好了头发。
天还没亮,前来致礼的人已将屋子记得满满当当。与这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嘉毅侯府太过冷清的主院。
安锦南一身霜白中衣,罩了件玄色氅衫,手持宝剑,在后园林中舞得虎虎生风。
崔宁脚步匆匆的进了来,低眉道“侯爷还是放众位官员进来?新娘子进门,太冷清怕不好看。”
安锦南动作一顿,面目表情地哼了声算是应允。
没一会儿,他换好喜服去了前厅谢礼。
来的都是些盛城当地的官员,个个儿脸上带笑说着十分吉利的贺词,安锦南沉沉的面容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坐在上位,挽起绣金丝缠枝纹的袖口,沉默地抿了口茶。
待气氛有些僵持,官员们头上都见了汗意时,才听他颔首道“多谢。”
屋中松了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从一早上安锦南就绷着面孔好像一脸的不高兴。其实除了这些来贺喜的觉得有些发怵,崔宁他们几个也并不好过。从昨晚开始他们就在侯爷面前频频出错,记下的还未行刑的板子崔宁已经累积了一百二十多。就连向来寡言稳妥的卓鸣也得事后去领十五鞭。
崔宁咬着后槽牙,低声跟卓鸣吐槽“你别看侯爷不苟言笑一脸深沉的,我跟你赌命根子,侯爷此时掌心发汗,紧张得不行。”
卓鸣睨他一眼,没有作声。
“我赌一坛竹叶青。”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崔宁回头,见赵跃不知何时也进了院子。
崔宁话匣子终于打开,横臂将他一揽,“赵大人你来得正好,你也觉着我适才猜测不错对吧?在侯爷身边十余年,这点事我还看不清?上回他这般紧张便是十七岁带兵打仗,第一回 做统帅时,……”
赵跃淡淡道“我赌一坛竹叶青,——堵你今晚去司刑处领的棍数,至少三百。”
崔宁把眼一竖“你浑说……”
这声音不免拔高了两个调子,还未说完,就觉出周身气压好似突然低了几分。
安锦南甩脱了一屋子客,独个儿立在阶前,眸中浓云重雾,正沉沉看着崔宁。
崔宁心中一凛,连忙将架在赵跃和卓鸣身上的手臂放了下来。安锦南没再看他,朝赵跃点点头“隔院,都打点了?”
赵跃上前抱拳道“打点好了,隔院女客约莫一百多人,各家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赵跃除司刑外,还掌理嘉毅侯府的暗桩、斥候,消息等。崔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这个领卫经由几次失误,如今在侯爷眼里,似乎已经不受待见,随时职权不保。
崔宁忙缩了缩肩,上前道“侯爷,大喜的日子,属下会加强防卫,力保……”
“崔宁。”安锦南揉揉额角,似乎有些头痛,“上回本侯如此紧张,是数月前。”
崔宁一怔,听安锦南续道。
“本侯身边的领卫大意,致使本侯被人行刺,身受重伤……”
他斜睨向崔宁,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凉飕飕的叫崔宁心惊不已“本侯每每想起,都会手心见汗,紧张难安。”
“崔领卫。”他道,“待今日礼毕,你自行去司刑处,领一百军棍,以长长记性。”
崔宁整张脸都垮下来,欲哭无泪地抱了抱拳“是,侯爷。”
他做什么要多嘴打趣侯爷。
他做什么要作死揭穿侯爷的弱点?
侯爷为丰大姑娘失态不是一两回了,这马上要和人成亲了,得偿所愿,心里紧张一下怎么了?他做什么非要嘴贱说出来叫侯爷没面子?
天亮了,外头越发传来喧闹之声。
丰钰坐在寿宁轩暖阁的床上,肚子有点饿了,想吃东西,却苦于身旁一直人来人往不断,总没个机会。
不一时,外头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
丰钰那颗纠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子里一叠声的起哄大笑“新郎官到喽!”
小环匆匆摸出备好的红绡绣金盖头替丰钰遮了脸。
眼前一花,一闪,红云遮挡了视线。只隐约辨认出几个影。
她手心湿湿的,都是黏腻的汗。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安锦南迎亲时是不是仍端着那张冰块脸?
她那些个族中的兄弟,哪个敢堵住大门为难嘉毅侯,着他答对了问题才准进门迎人?
突然觉得,安锦南做到这等高位,也挺无趣的。
时间过得飞快,丰钰觉得鞭炮不过才响了一息的时间,外头就急慌慌地来催她出门了。
丰郢身穿喜气的吉福红着脸挤入一堆小媳妇大姑娘之中,好容易行至屋内,立在丰钰面前。新娘子脚不染尘,需家中兄弟背上喜轿方吉利。丰郢看着眼前罩了盖头的女人,她年幼时被他抱坐在腿上逗弄的那些前尘往事波浪般在脑海中迅速翻滚。
他眼眶微湿,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钰儿,哥背你出去。”
一句话,哑了嗓子。
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了下来。
怕人笑他一个大男人还如此多愁善感,连忙垂低了头。
丰钰被喜娘扶着,将双手搭在他肩上。
丰郢将她背起,眼泪滚滚而落。
她这么轻……
这些年他刻意回避着的,岂止是作为兄长的一份责任?
他是刻意的不去想,这些年她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当年他太弱,太渺小,对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掌握。他以为她离了家,至少还有活路,而他自己,尚要为前程出路挣扎。是他故意忽视了她。忽视了这世上,与他最近的人。
从寿宁轩到大门外,这段路很长。丰钰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像小时候无数次,他背着她玩耍归来一样。
丰郢伤感地道“将来为着你自己活,家里的事,有我……”
丰钰没有答话。她将下巴抵在丰郢颈侧。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与这个兄长如此亲密……
“媛儿来求我,我仿佛见着十年前的你。那时我自顾不暇无能为力,我心中遗憾,悔恨了足足十年。好在,如今我有了些许能力,我终于可以护着你……”丰郢的声音很低,在四周的喧嚣声中,低沉地几乎听不清。
“可你,已经不需我护着了。”
他自嘲地一笑“嘉毅侯答应过我,会待你好,我也能放心……”
这般慈爱的与她说着这样的贴心话,丰钰若在从前,只怕心里早已酸痛得忍不住,就要伏在他肩头哭了吧?
可她只是冷冷地嗤了一声,煞风景地道“我与文心去宏光寺的消息,是兄长透给了丰媛,以及嘉毅侯?”
丰郢面色微僵,接着耳尖隐隐泛了红。“我是想……”撮合你们……
大门就在前头,丰钰腮边凝了抹冷笑,从丰郢背上滑了下来。
风轻轻拂起她盖头一角,丰郢眼中映入那抹料峭的冷嘲。
“兄长不如去打听打听,当日曾发生过什么。再去问问,缘何大伯父出面替丰媛退了亲事。”
她扶着喜娘的手,转头坐入雕金镶玉的轿中。
丰郢被身后的人群冲开,他身子晃了晃,抬头,目光迎着热烈的朝阳。
安锦南骑在高头大马上,背后便是那耀眼得叫人无法逼视的光线。
他面容冷峻而威严,目送丰钰被人扶入轿中,遮了轿帘,心里沉甸甸的,已被某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
离开丰家,道路似乎变得十分漫长。
他身后锣鼓丝竹始终不断,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却仍能听得十分清楚。
安锦南回手,按住自己鼓噪的胸腔。唇上勾起一抹轻笑,不明自己怎会变得如此浮躁不安。
人,已经是他的了。今晚……
夜幕低垂。
侯府中宾客散的有些早。
后院清净极了,只偶尔传来安潇潇的几声轻笑。
安锦南喝得不少。其实没人敢灌他喝酒,不过为着今儿大喜,来敬酒的他都很给面子的饮了,自己还十分亲切地与段家、丰家几个儿郎碰了杯。
此刻,给风一吹,那酒意稍散。
安锦南先用了些醒酒的汤水才迈开长腿朝后院走去。
安潇潇一直陪着丰钰,屋里还坐了几个安家族里的妇人,有的是嫂子,有的是堂姊妹,丰钰一一认过了,交换了一番见面礼。
其实没什么可聊的。安家这一族中,安锦南这一脉身份最为尊贵,族里那些个叔伯也不会在他面前拿长辈的谱,后宅这些妇人自也不会来触丰钰的眉头。
丰钰肚子饿了一天,此时已经力气全失。小环适才递给她一只果子,这会儿还藏在袖子里没机会吃。
听得外头婆子侍婢齐刷刷的致礼声,丰钰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从床上站了起来。
水仙挑了帘子,安锦南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川脸跃入众人视线。
他穿一身大红,威严的面孔微微泛着红。廊下昏黄的灯光打在他头顶,给他线条凌厉的面容平添了几许柔和颜色。
屋里人除安潇潇外均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勉强挤出笑说两句恭喜的话,众人很快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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