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宁清楚知道自己心里是酸涩的。眼见她小大人一般含羞立在二太太身后给那些前来说媒的人夸赞打量。
他疯狂思念从前那个在他面前信口开河什么都敢说敢问的小姑娘。他宁愿她永远不要长大成熟,只做那个永远单纯活泼的少女。
他知道这种心思危险极了。他看她的眼神,已经露骨到,被赵跃言语试探……
他没资格接近她,更没资格肖想。
他开始远着她,敬着她,时时提醒她,也提醒自己,身份有别,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意。
也低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真相被揭开那日,她泣不成声的质问。
“崔宁,你这孬种。如果不是安锦杰揭穿,你打算瞒我一辈子么?”
“你怎能这样?你知我为你痛苦了多久?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何偏要折磨自己折磨我?”
“我才不在乎什么身份名分,那些有什么好在意的?我从始至终在意的,只有你而已!”
第106章 番二
崔宁没见过小姑娘流泪。
她总是笑着的。
受了委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和那两条小蛇对话,嘟着嘴巴气鼓鼓的模样也是可爱活泼的。
对面这个满脸泪痕伤心得泣不成声的女孩, 让他心疼的像被谁攥住了。他连呼吸都浅了, 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
侯爷一剑刺来的时候,他甚至没觉出疼。
肉体上的痛, 又岂能和那快要被她哭碎的心痛相较?
他离开了侯府。侯爷话没说明,可暗自里给他指了明路。
他从来不敢肖想的事情, 在心思被揭穿后,反而有了转机。
他拼命的表现着, 努力的向上爬。
他想做个可以配得上她、值得她托付的男人。
他不想她因自己的懦弱无能而成为笑柄。
她竟然是心里有他的。他又岂能辜负了她的倾慕。
战乱爆发前,两人最后一次的会面十分惨淡。当场被二太太的人抓个先形,小姑娘又为他受了不少委屈。
侯爷脸色黑沉, 对他想必也是失望的吧?
他心内打定主意,总有一天,他要她能昂起头, 光明正大的和他站在一块儿。
这场战事, 是侯爷的机会, 焉知又不是他的人生转机呢?
他被任命为左路先锋营将领,率兵马渡天险绕后突袭北域都城天瑶。
这是一条极难险的路。出兵前,人人都签了生死状,要么赢,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可走。
侯爷问过他“你当真想好了?”
他毕竟是侯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有多年的情分在, 又担心他若死了妹妹会伤心吧?
可他怎能因怕死就不去搏?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白眼, 为了她, 为了自己,为了他们的将来,他如何能退缩?
攀冰山,渡险滩,这原本是一条不可能的路。
若奇袭易成,朝中那些将领,又如何会丧命兵败?
他咬着牙匍匐在冰寒刺骨的陡峭岩石上,手臂上擦出来的血花黏在山壁上被冰冻住的时候,他几番神智涣散。
冥冥中,有个声音在他耳畔替他呐喊助威。大声疾呼,要他快快醒来。
他眼前是白茫茫的望不到边际的绝望川岭。
身后是已经死去多半、被冻僵住的小部分亲兵。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他挣破身上薄薄的冰层。
他咬牙摸出尖刀,狠狠地扎透冰面,用沙哑难听的吼声震得山间雪落。
他狠狠的拍打那些倒在半途的同伴,大声的呼喊他们的名字,他连拖带拽地将他们一个个地弄起来,带着这样一队无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兵马,咬着牙挺过了这道险关。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用障眼法制造了大部队越险来攻的假象,完全打乱了北军后防线部署。
几乎只用了瞬息功夫,这场煎熬了四个多月的战事就被完全逆转了结局。
嘉毅侯论功请赏,崔宁自是头一份。
当他养好伤势重回盛城,身份已不再是侯府领卫,抑或地方军吏。
三品龙骧将军,是嘉毅侯替他请来的封赏。
地方官员结伴出城相迎,人人喊他一声“崔将军”。
他拒了宴请款待,在军营里暂歇了一夜。第二日,带了满满几车的聘礼,与官媒一道走进嘉毅侯府隔院。
怕自己进不了门,还专门请了安家族里的一个长辈太太做说合人。
这一切自然是在侯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狐假虎威而得来的助力。
他心中惴惴不安,在外院厅中来回踱着步子。
他怕自己连向二太太表忠心的机会都没有。
怕时隔小半年,那姑娘会否已经清醒了,不再对他倾心?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六神无主患得患失是这种心情。
安锦杰被迫在座旁陪着他。两人过去有些恩怨,说起话来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如今安锦杰被安排在军中做个小亲兵,几个月后就要随侯爷上京,他一脸的郁闷,半点笑模样都没有。
崔宁知道,安锦杰肯来见他,也是碍着侯爷的威压。
依着安锦杰的性子,当面挤兑他几句,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都算轻的了。
崔宁心跳如鼓,在忐忑不安的情绪中得到了后院传来的回复。
“崔将军,太太请您进去。”
崔宁以为自己会大喜过望,可他脚步凝滞,头上都渗出汗来。
他会听到什么?是斥骂,还是奚落?
二太太自来看他不起,碍于侯爷情面不得不给他个陈情的机会,然后随意择个借口拒了婚事?
他百般猜疑,缓缓行至二太太院前。
屋里静的可怕,崔宁第一次觉得,他怕什么人。
他怕安二太太,无比的恐惧着。
那是能决定他心上人生死,能左右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一辈子幸福的人啊。
崔宁不敢四处乱看。他垂头拜倒在地,口称“伯母”。
安二太太沉默许久。屋里死寂一般,落针可闻。
窗外,阳光正好,可这窗格紧闭着,屋里半昏半暗,压抑得人喘不过起。
许久,他听见一个含笑的声音自窗下传来。
“二婶,侯爷听说崔将军入了城,特遣我过来问问,中午可能留下陪侯爷一块儿吃酒?”
帘子一掀,走进来个含笑的妇人,肌肤白嫩,身段丰饶,扶着小婢的手,盈盈立在那儿。
是嘉毅侯夫人丰氏。
侯爷为助他,不惜叫刚出月子不久的侯夫人来替他说情?
崔宁大为惭愧,朝来人行了礼。
安二太太不好端着架子,无奈应承了几句。
这事情就在安二太太不大痛快的一声“起来说话”中,有了转机。
后窗下头,安潇潇把耳朵紧紧贴在窗格上,偷听屋里的对话。
她心缩成一团,多怕她娘不顾她心意,非要给崔宁难堪。
分明是两情相悦的人,若是生生给拆散开,她这辈子,还活得有什么意思?
好在,她娘终是选择了她所爱的。
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安潇潇不知怎地,却只觉得委屈心酸。
她等了太久太久了。一开始是拼命的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忍着羞意去试探接近喜欢的人。
后来是终于知道了他的心意,却被母亲禁锢着不能与他在一起。
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了。太痛苦了。
她整日的笑着,却不知在心底流下了多少眼泪。
好在,终于拨开云雾见了天明。
她靠在墙壁上,将自己膝头抱着,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因着国丧,婚事只能定在次年。
他与她只能再次分别。他回京赴任,她在盛城安府待嫁。一年内,只用书信聊解相思。
她多怕他的感情变淡了,京城那么多的诱惑,他如今势头正劲,会不会遇上更好更可爱的姑娘?
她却不知,这些日子对崔宁来说,何尝不是苦熬?
他几回外出公干,特意绕道盛城,在墙外偷偷的远远看她以慰相思。不敢上前和她说话,更不敢靠近她。怕一靠近,就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异地煎熬。
在两人各自的不易中,一年时间终于度过。
她被接去京城嘉毅侯府,在那里出阁。
崔宁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铁甲锃亮、胸前结了红绸的整齐骑队,绕城一圈,至嘉毅侯府门外迎娶她。
婚礼盛大。
嘉毅侯最亲近的妹妹出嫁,排场不下于亲王嫁女。
她头上遮着红绸,耳边尽是鼓乐喧闹之声,被繁文缛节折腾得筋疲力竭,与各色贺喜的人往来周旋。可她甘之如饴,今天,她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和他在一起。
两人正式结成夫妇,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少时就为之芳心暗许的那个啰嗦多话的“崔领卫”,从今而后,将只是她一人的“护花使”。
夜色沉沉,大红灯笼照亮了半边天。
她心中焦急地坐在大红色帷幔低垂的床前等着他来掀盖头。
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像鼓点一样疯狂的敲着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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