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他竟没有立刻发兵来。这让我的小朝廷又多延续了几年。这一回,我原本还是可以再逃走的。很久之前,我就准备好了日后要去的地方,船和人,也都在了。”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走?来这里,又是想做什么?”
“翁主……”
他定定地望了她许久,终于开口,低低地叫了她一声。
“容我冒犯,还是叫你翁主。我这一辈子,最怀念的时光,应当就是小时和你在宫中相识的那段时日。其次,便是我来这里求医……”
他环顾着四周。
“那时我曾想过,若是能在这里结庐而居,这一辈子,也是好的。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如今我又要逃了。我问自己,临走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带走点自己想要的。可是这个世上,什么是我能带走的?”
“我小的时候,人人以为我会短命。后来我的病被你治好了。但如此活着,如同丧家之犬……”
他将目光慢慢地投向了慕扶兰。
这时,药庐外传来一阵动静,庭院中亮起火把的光。袁汉鼎带着一队士兵疾奔而入,朝着这边而来。
“翁主,你方才问我,我来这里,想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来这里,所以我便来了……”
他说着,似是浑然未觉身后那些正朝着自己涌来的人。他只是凝视着他面前的女子,双眸渐渐放出光芒。
他突然迈步,伸开双臂,从门边朝里向她走去。
“站住,再前行一步,格杀勿论——”
袁汉鼎在他身后厉喝。他却恍若未闻,非但不停,步伐反而越发快了。
袁汉鼎不再犹豫,立刻放出了手中之箭。
“不要——”
慕扶兰忽然顿悟,猛地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却是迟了。那一发利箭,挟着巨大的力量,撕破空气,朝着前方的那道背影,如闪电般射去,几乎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从他的后心部位,穿心而过。
赵羲泰停住脚步,停在了距离慕扶兰还有一人远的地方,看着她,僵立了片刻,唇边渐渐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倒在地上。
袁汉鼎疾奔而入,见赵羲泰已死,慕扶兰立着,除了脸色苍白,人似乎微微颤抖之外,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他命士兵将人抬走。
慕扶兰怔怔地望着地上的一摊血迹,低声道:“他对我并无恶意。来此,大约也只是为了求死……”
袁汉鼎一怔,迟疑了下,说:“怪我鲁莽。今夜我收到消息,道赵羲泰或还活着,或潜来此处,目的不明,叫我加以防范。”
“消息是谁给你的?”
“来源不知。故我起先有些不信,但怕你这里万一出事人手不够,立刻赶了过来。没想到竟是真的……”
慕扶兰出神了片刻,道:“不怪你。他如此潜来,你提防,也是应该的。”
“阿兄,你帮我一个忙,将他厚葬了,如此,也算是全了我幼时和他的一份交情。”
袁汉鼎答应,劝她去休息。
慕扶兰叫住了他:“袁阿兄,你来得正好,我还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这件事,在她的心中,已是反复思量许久。
她说:“阿兄,我这次回来,将姑姑的遗骨也一并带了回来。姑姑弥留之际,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洞庭,念念不忘的人,是阿兄你的义父。我想将她和袁丞相合冢而葬,不知阿兄你能否答应?”
袁汉鼎起先仿佛有些吃惊,望着她神色平静的面容,迟疑了下,道:“我义父当年临终之前,叮嘱我要将他葬于洞庭深处的那座无名孤岛之上。那里没有人迹,至今也只他一座孤坟。对此,我曾百思不解。后来我替他整理生前的日志文集,偶从他三言两语的记载之中,知他年轻之时,曾伴长沙王祭祀湖神,遭遇风浪,船漂至孤岛,停在那里避风。当时你的姑姑,她也在船上。我便猜想,那地方于他而言,或是一处不同寻常之处。”
他望着慕扶兰,一字一顿地道:“我为何不应?”
慕扶兰微笑道:“多谢阿兄成全。我选一个吉日,便把事情办了。”
……
数日之后,慕扶兰乘了一条大船,在袁汉鼎的带领之下,向着洞庭深处而去。行船一个昼夜之后,船终于行至一座孤岛,停了下来。
孤岛面积不大,远远望去,犹如一簇出于水面的塔尖,岛地四周,乱石嶙峋。他们登岛的时候,正是黎明,朝霞满天,野骛穿云,袁丞相的那座旧茔,向着岳城的方向,安静地立在岛心的最高之处。
袁汉鼎以锄分开旧茔,慕扶兰亲手捧着她从上京带回的一坛香骨,葬了下去。
随从已在附近的一片平地之上立了一排用来居住的幕庐。慕扶兰将在这里住上七天七夜,请同行的僧人诵念宝经。袁汉鼎本也随她同来同归,但到了次日,城中派来一条船,传来一个消息,三苗首领来了,此行特为拜访袁汉鼎,因是出于私谊,故先前未曾遣使传信,如今人已快到,不日便至岳城。慕扶兰让袁汉鼎先回,约好最后一天,再来接她回去。
她便如此居在这座洞庭深处的孤岛之上,随了僧人一道,日夜不歇,为姑姑和她至死也未能再见一面的心上之人虔诚祝祷。
这是一个深夜,僧人诵完了今日的最后一遍经文,同行的服侍之人也各自睡了下去,除了守夜的侍卫,还立在各自的岗哨上,这湖深孤岛,恍若天外。
慕扶兰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遥望着君山的方向。
湖面深处的夜风,四面吹荡,吹动着她的衣角,她坐着,恍如入定,连何时夜空星光隐逸,头顶乌云密布,亦是丝毫未曾察觉。
雨丝飘落,越下越大,打湿了她的衣裳,她的头发和眉梢之上,有水滴凝聚。
水滚落到了她的眼睛里,传来一丝涩痛的感觉。
她眨了下眼,正要起身,就在这时,忽然感到身后的某处,仿佛有两道目光,正在望着自己。
这是一种极其玄妙的感觉。
从登岛之后,过去的这几天里,她已不是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了。
她回过头。什么都没有。
身后,一片漆黑湖水,在夜风的卷动之下,于乱石岸畔不停翻涌。
阿猫从幕庐里钻出,仿佛刚从睡梦中被什么惊醒似的,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朝她奔来,口中嚷道:“下雨了!当心着凉!”
第97章
慕扶兰起身, 示意阿猫不必过来,随即转身,迈步向她而去。
她的足底踏上了一块卵石,那石头又湿又滑, 她没有站稳,滑了一下,一个趔趄,人便往后仰了过去。
意外就在瞬间发生,毫无预兆。阿猫只觉自己不过眨了下眼,她人便消失在了眼前,惊呆了, 待反应过来,奔到近前, 探身而出,只见眼前水面漆黑, 波浪被风推着涌卷,拍打岛岸,哪里还有她的人影?顿时心胆俱裂,跳着脚,尖声呼救。她的呼声引来了近旁不远的侍卫,众人闻声赶来,得知方才慕太后失足落水, 大惊,识水之人, 立刻下水搜救。
岛岸地势犹如刀削斧凿,慕扶兰一落下水,便觉脚底虚空,还没来得及呼救,带着咸腥味道的水已是灌入了她的口鼻和耳窍。她挣扎了几下,人沉了下去。
水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将她带走。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里,天旋地转,宛如置身混沌。
她很快便停止了挣扎,被水下的暗流带着,不知漂往何处方向,意识,也渐渐地离她而去。
一众侍卫,虽奋力搜救,但水下漆黑,又暗流涌动,闻声赶到之时,慕太后落水已有片刻,阿猫所指的位置,或也不如何精确,加上水性有限,无法长久闭气,在这片水下,也只能犹如瞎子摸象,尽力而为。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阿猫瞪大眼睛,见下水的侍卫们陆续浮出水面,换气后再下水,再出来,却始终不见她被救出,焦急万分,沿着湖畔不停地奔走,冲着水面高声喊她,冷不防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倒,人扑跌到了地上,想到她对自己的好,嚎啕大哭了起来。正哭得伤心欲绝,忽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瞪大双眼,盯着前方不远之外的湖畔,突然,猛地跳了起来,奔到近前,待看得清楚了,眼中放出光芒,扭过头,高声喊道:“快过来!人在这里!”
她那充满狂喜的吼叫之声,穿破风雨,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侍卫们闻声赶来,见慕太后竟湿漉漉地趴在岸边,一动不动,仿佛闭气,晕厥了过去,急忙将人抬起,匆匆送入幕庐。
慕扶兰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那梦的深处,漆黑无光,她被吸了进去,将要沉睡不醒之时,渐渐地,听到耳边不停地传来叫唤她的声音。
她呕出了几口带着泥沙的水,睫毛微微颤抖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着,已经换了干的衣裳,边上围着服侍的侍女和仆妇们。
“太后醒了!太后醒了!太好了,方才吓死我了——”
阿猫抹了把方才哭出来的涕泪,欢喜得跳了起来。
一阵恍惚过后,慕扶兰终于想了起来,片刻之前,因了脚下湿滑,自己不慎失足,坠入了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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