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监生提前一日入场参加乡试。
姜颜也是到了考棚前才发现邬眠雪竟也来了,正笑吟吟地倚在栅栏处朝她招手。
“阿雪?”姜颜又惊又喜,背着包裹迎上去道,“你怎的在这?是来送我赶考的?”
“才不是!我陪你一起考,免得你一人来此太过孤独。”说着,邬眠雪拍了拍自己肩上沉甸甸的包裹,笑出嘴边的小梨涡,“我可是求了祭酒司业许久,才求来保荐书报名呢。”
姜颜笑得很是张扬,眨着眼问:“你到底是来陪我,还是陪魏惊鸿呐?”
“自然是你!男女学生不在一个考棚,我又见不着他。”邬眠雪说着,挽着姜颜的手道,“走罢,我们进去。”
有邬眠雪在,姜颜不由心情大好,笑着点头。正转身欲走,忽闻身后马蹄哒哒靠近,一骑飞奔而来,又被巡考守门的士兵拦下,喝道:“来者何人?”
“我乃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姜颜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去。
苻离一身锦衣卫官袍,正握着缰绳立于高头大马上,目光越过层层森严的戒备和来来往往的监生、秀才,与姜颜讶然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前几日苻离还来信说北镇抚司大小案件忙碌,与大理寺摩擦甚多,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姜颜还以为他不会来送考了,今日见他绝尘而来,着实感动了一把。
“大人,实在是抱歉。”守门的卫兵统领朝苻离抱拳道,“乡试重地,闲人不得擅入!”
被拦在了门外,苻离索性翻身下马,从马背上解下一个鼓囊囊的布包,交给巡考官检查完毕后方大步走来,隔着铁栅栏与姜颜相望,示意道:“过来。”
邬眠雪朝姜颜挤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长。
姜颜将身上的布包解下交给邬眠雪,随即走到栅栏旁站定,笑望着身着鲜衣战袄、腰悬绣春刀的苻离,叹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乡试断断续续要折腾八天,你带那么一点东西,是要冷死还是饿死自己?”苻离显然是一路疾驰过来的,气息略微不稳,试图将手中沉甸甸、鼓囊囊的包袱从栅栏缝隙中递过来,“吃食和衣物都给你备好的,水囊里有降暑凉茶,风热伤寒药丸各一瓶,以备不时之需……”
话还未说完,他一顿,微微拧起眉头。
包袱实在太过硕大,挤不进栅栏的缝隙,最后还是交给门外的守卫送进来。
姜颜领了包袱,又回到栅栏边同苻离告别。说是告别,但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姜颜笑着摆摆手,“好啦,你快回去罢。我又不是小孩儿,会照顾自己。”
苻离点了点头,又在姜颜转身离去时唤住她,道:“十五日散考,我还在此处等你。”
周围送考赶考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苻离卓然而立,依旧是最耀眼的模样。锦衣卫百户的官帽压在他眉上,说不出的疏朗俊逸。
姜颜回头,立于光影斑驳的树荫下,笑得比初秋的阳光更暖,点头道:“好。”
考棚男女分开,姜颜和邬眠雪分到的是两间单独的棚子,负责搜身的是宫中调过来的两位姑姑。这两位姑姑应是资历深的老人了,做事一丝不苟,查的十分细致,连发髻都要解下来一缕缕查过,于是当姜颜看到姑姑们解开苻离送来的包裹,拿出一件披风,一盒滴酥鲍螺,一盒豆糕,肉脯果干各两包,葡萄一串,石榴两个,药瓶两只,油纸包的肉饼,甚至还有大米和油盐等物时,她实在是憋笑憋得慌。
入了考棚,姜颜才佩服苻离的细心周到。
八月的太阳依旧热烈,而棚子简易不散热,里头如同蒸笼似的,夜里又凉的很,多亏了苻离准备好的凉茶和披风才勉强捱过第一日。
八月初九正式考试,第一日考的是四书经义,姜颜硬着头皮套八股格律,写完后修修改改,竟也还算满意。
饭食需自己解决,姜颜不擅庖厨,胡乱煮了一锅粥应付,就着肉饼吃完便休息了会儿。接下来的韵诗倒是她的长项,做了五六首,挑了最满意的两首交上去,这第一日便算完了。
第二场考得是五经,思路还算清晰,笔走龙蛇,亦是很快交卷。中途不知道是抓到哪位考生私夹舞弊,被巡考官押解出去的时候,姜颜还有兴致伸出头去看了场热闹,可到了第三场,漫长的乡试已经进行到第八天,姜颜渐渐的只觉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脑子像是灌铅似的沉重。
秋蝉阵阵中,总算是到了考完交卷的时辰,她坐在小隔间中足足有一刻钟才缓过神来。
出了考棚,什么胜负得失都抛之脑后了,亦无法回忆起自己答了些什么内容,浑身像是绷到极致后又松下的弓弦,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度,只如游魂一般顺着人潮出门去。
邬眠雪亦是一脸菜色,哭丧着脸道:“不来了,下次再也不来考了!”说着,她左右四顾,似乎在嗡嗡闹腾的人潮中寻找什么。
姜颜知道她在等魏惊鸿,便道:“你去找魏公子罢,我自个儿回去。”
邬眠雪有些不放心,姜颜便笑着推了推她道:“去罢去罢,我没事。”
邬眠雪颇不好意思,抿着唇道:“那……我走了?”
姜颜点头,朝她挥挥手,两人便在考场门外的柏树下分道而行。
八天,断断续续三场考,已是榨干了姜颜的全部精力。她从未如此疲惫过,又从未这般轻松过,仿佛负重而行,终于能在此刻卸下包袱短暂休憩一番……不知当年苻离初入锦衣卫时,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正想着,夕阳斜洒,十丈开外的栅栏外站着一人,身高腿长,英姿凛凛,不是苻离是谁?
姜颜这才想起,苻离说过今日回来接她的。混沌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倒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朝着苻离走去,苻离亦看到了她,皂靴迈动,朝她大步走来。
夕阳是最好的染料,泼金染红,视线成了一片柔和的暖黄色。风过无声,头顶的杏叶沙沙吟唱,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隔着两尺的距离对视。
姜颜望着苻离俊逸的眉目半晌,才揉了揉疲惫酸涩的眼睛,缓缓说了句:“好困啊。”
是真的很困,嗓音绵绵的,带着鼻音,听起来倒像是撒娇。苻离眸色一动,抬臂拉下她揉眼睛的手,低声道:“我雇了马车,送你去吃饭。若是想睡,便在车上睡一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他没有问姜颜考得如何,眼中全是内敛的信任。
姜颜点了点头,任凭苻离领她上了马车。
车内已细心地准备好了干净的靠枕和吃食,苻离将一盒点心递给姜颜,道:“吃点。”
姜颜伸手接过,打开一看,不由嘴角一勾,“原来又是一年中秋了啊。”
印着‘御品’二字的糕点盒,里头是四块金黄的月团,上头点缀着几颗黑芝麻,香味扑鼻。记忆与去年重叠,姜颜捻起一块闻了闻,问道:“今年是什么口味的?”
“莲蓉。”苻离道,“尝尝看。”
姜颜便倚在靠垫上,捻起月团细细咬了一口,眯着眼笑道:“又香又甜,不过,还是蟹黄的好吃。”大概是因为,蟹黄月团是苻离入锦衣卫后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的缘故罢。
迄今为止,姜颜仍是能回忆出苻离当时期待而又故作轻松的模样。
马车摇晃,苻离低头将护腕上的牛筋绳系紧了些,恍惚间似乎没听到姜颜的声响了,抬头一看,不由怔住。
姜颜不知何时歪在马车中睡着了,手中拿着咬了一半的莲蓉月团,淡色的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唇瓣上还沾着糕点屑……如此乖巧安静,倒与平日那副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大不相同。
苻离的目光不自觉温柔下来,轻轻伸过手,试图将她手中的半块月团取出来,免得马车颠簸,碎屑弄脏了她素白的儒服。谁知才刚拿过月团,却见姜颜的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他怀里,以他胸膛为枕,睡得正深沉。
这样都不曾醒来,显然是困到极致了。
苻离一动不敢动,生怕弄醒她,只将月团收好,小心地腾出一只手来,将姜颜轻轻地搂入自己怀中,明明是锦衣卫叱咤风云的少年才俊,查案缉拿令人闻风丧胆,此时却像是守护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眸中浸润着淡淡的心疼。
掀开车帘,他压低了声音吩咐车夫:“调头去荣昌楼。”顿了顿,又补充道,“慢些,她睡着了。”
这一睡,姜颜便从日落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才觉察出床铺的陌生,她悠然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顶红绡软帐,继而是陌生的桌椅摆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看上去像是一家装潢华贵的客栈酒楼之类。
外头有人来来往往,循声望去,只见房中门扇半开着,透过敞开的缝隙看去,似乎有几个年轻的锦衣卫校尉正在同某人说些什么。
这到底是哪儿?
姜颜揉着眼睛起身,规规矩矩盖在胸口的被褥便滑了下去。也是奇怪了,姜颜一向睡姿奇特,从没有哪天醒来后,被子是规整地盖在身上的,多半是团成一团压在了身下,今日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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