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颜人还没露面,少女清脆的嗓音已先一步传来,笑吟吟道:“曹嬷嬷,看您这身量,想必这一年伙食不错呀!”
曹婶爽朗大笑:“全托老爷夫人和姑娘的福!”
姜夫人用帕子拭净手,出门一看,就见姜颜猴儿似的黏在曹婶身上,伸手去摸她鬓角的头发,口中念叨道:“哎呀,曹嬷嬷你别动!这里生了根白发,我替你拔掉它!”
曹婶努力歪着脑袋,笑得前俯后仰道:“哎哟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轻点儿!嬷嬷的头发都要被你薅掉了!”
这丫头,出去了近一年也不见收敛些。姜夫人无奈道:“阿颜!没大没小的,别闹你曹嬷嬷。”
“阿娘!”听到母亲的声音,姜颜眼睛一亮,提着裙摆飞奔而来,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蹭了蹭,亲昵道,“离别十月,甚是念你!”
“我和你爹亦是日思夜想,数着日子盼望同你相见呢。”姜夫人笑着抚了抚姜颜的发髻,眼眶却泛了红,“阿颜长高了。”
“可不是么!”曹婶将姜颜的行李等物搬入房中,伸手比划了一下,“出门时姑娘比夫人矮一寸许,如今归来竟与夫人齐高了呢!”
“就是瘦了点。”姜夫人爱怜地抚过姜颜的脸颊,指腹停在女儿明媚的眉眼处,叹道,“前些日子收到阮知府传来的消息,说你随同儒生北上遇上了战乱,我和你爹担忧得好几宿都没睡着,整日去驿站打听大同府那边的消息……好在上天庇佑,阿颜总算平安归来。”
“好啦阿娘,我没事儿!您可千万别伤心,若是阿爹见了,定要怪我弄哭了他心爱的夫人。”说到这,姜颜伸长脖子顾盼一番,问,“我爹呢?”
“早起外出,处理公务去了。”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拉着姜颜进了屋,“外边儿冷,进来说。”
姜颜一进屋便急着分发礼物,给了曹婶几包糕点两尺棉布,给了李叔两壶应天府特产的梅子酒,又从包袱内里摸出两盒上品的玉兰膏来递给姜夫人:“阿娘,您每日做扇子多有磨损,这个膏油擦手最合适。我看应天府那些官宦夫人们一个个肤白貌美,肌肤如霜雪凝成,就是擦的这个呢!”
姜夫人也曾是大家之女,自然知道这两盒玉兰膏不算便宜,问道:“阿颜哪来这些银子?”
“上次从大同府回来,太子赏了我们每人二十两银子。”说着,姜颜从包袱内里摸出一个银锞子并碎银笑道,“这些原是要孝敬给爹爹的,但是他老人家不在,给阿娘你收着也一样。”
“这是你自己挣来的银两,合该你自己拿着,年后再去应天府修习总还用的上。”姜夫人莞尔,将银两推回姜颜怀中,“你有这份孝心,爹娘便知足了。”
到了傍晚掌灯十分,风尘仆仆的姜知县回来了,进门第一句便问:“娘子,阿颜呢?”
姜夫人放下挑烛芯的剪子,起身替姜知县将遮风的斗篷解下,道:“回来拉着我说了好些应天府的趣闻,说累了就睡了。”说话间已将斗篷挂在了木制的衣架子上,叹道,“阿颜瘦了,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
“吃些苦头实属正常,她那么聪慧,总归吃不了亏。”说着,姜知县坐下来自顾自沏了杯茶水,问道,“阿颜有没有提及苻家?”
“那倒没有,不过看她模样,应是全都知知晓了……”
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原来阿爹阿娘知道此事,却故意不与我说!”
夫妻俩扭头望去,便见姜颜不知何时醒了,一脸幽怨地走进来,坐在爹娘对面,审问般道:“说罢,为何如此坑害女儿!”一想到曾经的诸多误会,姜颜就恨不得原地失忆。
姜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方软声道:“爹娘不告诉你,是顾及两家如今关系紧张,怕万一这亲结不成了,反而让你们年轻人徒增怨怼。”
姜颜抱臂:“既是如此,那玉不给我便是,为何又要让我贴身戴着?弄得苻离以为我上赶着要嫁给他呢!”
“让你带着那玉,一来是试探苻家的态度,二来也是怕你性子跳脱闹了什么事,苻家可以看在往日恩情上帮你一把。”姜夫人哄道,“让我儿受了委屈,是爹娘的不对。但你此去路途遥远,福祸未知,爹娘顾虑太多才出此下策,望你能理解。”
姜颜其实早就不在意了,不过是故意逗弄爹娘,闻言绷不住笑意,扑哧一声道:“好啦好啦,我没生您二老的气!其实现在想想,那段鸡同鸭讲的日子也还挺有趣。”
姜知县何等精明的人,立即从这只言片语中嗅到了些许不寻常,笑眯眯挨过身去,问道:“阿颜与苻家长子相处如何?”
姜颜想了想,才道:“不如何罢。”
“他欺负你了?”语气严肃了些许。
“没有,就是他那人本事大,脾气也傲,不易相处。”
“如何个不易相处法?”
“都说他是监生的楷模,可私下却是个傲慢无礼之人,总对人冷言冷语,十分不讨喜。那日太子殿下考课,我不过赢了他一次,他能盯我盯上三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顿了顿,姜颜眼眸一弯,换了个语气道,“可是,他会接济家境窘困的同窗,会买许多好吃的,偏生还要装出一副极度嫌弃的模样。他会在边城失陷时拼死护住我,会在朔州危难时挺身而出,有傲气,也有傲骨,好像有他在的地方总是无往不胜。”
他还给她堆了一个很丑的雪人。
“他喜欢你?”姜夫人柔声问道,语气里说不出是好奇还是忧虑。
“不知道,兴许有一点罢。我从未见他对别的女子上心过,似乎对我是特别的,又似乎是因为那半块玉的原因才待我与旁人不同。”姜颜哼道,“我试探过他,可每次提及此事,他总是矢口否认。”
“阿颜好像有点失落?”姜夫人犹疑道,“你也喜欢他?”
这出乎意料的,这次,姜颜沉默许久。
“我不知道,兴许也有一点罢。”姜颜想了很久,才小声道,“不过我们这个年纪本就容易冲动,又同生共死过,我一时分辨不清内心中对他究竟是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还是别的什么。”再者,她很清楚姜家和苻家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是有一丝心旌摇动,也不一定能开花结果。
一向乐观的她难得流露出苦恼,这次,轮到夫妻俩沉默。
过了一会儿,姜知县叹了声:“没事,你还小,这些事可以慢慢琢磨。”说罢,他起身吩咐门外的管家,“李叔,让曹婶上菜。”
“哎呀,你们别顾着问我的事儿呀!”姜颜歪着脑袋思忖片刻,才试探道,“阿娘和外祖父陆老爷子……是怎么回事?”
姜夫人一怔,柔丽的眸中划过一抹惊讶:“阿颜连这个都知道了?”
姜颜点点头,“大同府一行,有幸拜见了外祖父。他似乎……很不喜欢爹爹。”
“不喜欢是正常的,若是哪日有人拐跑了你,十数年不得见面一次,我只会比他更不待见那人。”姜知县坐回位置上,伸指捏了捏短须,“养儿方知父母恩,终究是我和你娘愧对于他老人家。”
姜夫人眼眶泛红,仿佛又记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大雪。
名门之后的少女前去给讲学的父亲送姜汤驱寒,却在门外见到了一身风雪、险些冻僵的俊朗书生。
那时的姜生不过一介寒门,无父无母,无尊师举荐,是没有资格入陆老的学堂听课的,只能站在门外旁听,风雨无阻。那日他冻迷糊了,竟是忘了回避闺秀,一抬眼间,隔着满目的大雪见到了少女惊慌失措的身姿,像是雪海里一只受惊的漂亮小鹿。
姜生咳得厉害,放下手中记录经学的炭笔,努力迈动僵直的腿往旁边挪了挪,想要说声‘抱歉’,一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直到脚步声犹疑着靠近,一只玉手颤巍巍伸来,在他身边的放了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第33章
“记不清是何时与你爹相爱的, 或许是风雪里的那一双孤独的眼睛, 或许是春日里那只摇摇欲坠的风筝, 亦或是他站在陆家学堂外旁听的每一个时日……十八岁那年,父母给我应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年轻的士族后代, 听说极有学问,却早早纳了四房美妾。那时, 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忆及往事的时候, 姜夫人眼眶湿红, 在姜知县的安抚下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 “当年你爹不过是个秀才, 竟壮着胆子去求父亲, 许诺三年之内定高中榜首, 风风光光地迎我过门。就像戏文里演的那般,所有人都不信他, 母亲命人将他乱棍打出, 我成了全族的笑话。”
姜颜听得入了神,心也跟着揪紧, 问道:“后来,您和阿爹便私奔了?”
姜夫人点点头,“出了这事儿,母亲将婚期提前了数月。若不是到了绝境,但凡是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我和你爹都不会出此下策,背负家族一世骂名。父亲是个刚正倔强的人,我随你爹离家后不到半月,便听到父亲放出我已病故的消息,从此只当我这个女儿死了……我们去了兖州,没多久便有了你,也是在那会儿偶遇了遭受追杀逃亡至此的一老一少主仆二人,后来你爹进京殿试,我们才得知那老人和青年竟是定国公和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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