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案子终了,当初刺杀顾云容的刺客也已经擒到。桓澈照例将之交给了锦衣卫,吩咐录了口供,杀之。
做完这些,他方回王府。
入得大门,转过影壁,一阵风来,泼洒满身。
他步履一顿,缓缓往里行去。
他走得极慢,间或四顾,仿佛一个陌生来客。
他从前独身一人时不觉孤寂,如今却只觉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天地之大,却是心无依傍。
他又成了伶仃一人。
他至今也仍是觉得这几日的经历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还会如初。
顾云容会如往常一样,从垂花门内转出,一面暗暗理着裙幅,一面上前迎他。
她在他面前时,一直都格外注意自己的仪态,与他说话时总是时不时伸手扶一把钗环。行动言语也有些拘谨,连朝他行礼时都是依照女官所教,板板正正的,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他后来与她说私底下可以免礼,她才稍稍放得开些。
她也极爱捯饬自己,描画了新的妆容,总会想方设法寻各种理由来找他,然后装作不经意,赧然问他觉着她的妆如何。
这般想来,他对于她的关注,似乎半点不逊于她对他的。
她虽则只在王府生活了小半年,但此间已处处皆是她的印记。
他看到棋枰,会想起教她下棋的那段时光。瞧见榻上的香囊,会想起她几度做了绣品送他的事。就连看到几案上的杯盏,都会想到她为他烹饪煮茶的一连串情形。
她很喜欢为他做东西,包括刺绣,下厨,做好了便献宝一样摆到他面前,紧张看他。他见她为他做这么多,心里是高兴的,只他如今已极少表露喜怒,面上可能瞧着不显而已。
不过,他后来与她说,让她不要再做这些。无论是下厨、烹茶还是针黹,都是劳神费力的事,他不想让她总这样辛苦,王府里自有下人代劳。虽然他对她疑心未消,但有些事情总还是控制不住的。
想起自己对她的怀疑,他忽然笑起来,满目凄怆。
如今虽则仍无证据证明顾云容的出现并非有心安排,但他竟觉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点都不重要了。
只要她回来就好。即便她当真是哪个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桩,他也认了。
顾云容的离去,让他看清了许多事。譬如她的生死去留,于他而言,其实比所谓来到他身边的真相更为重要。
但观人容易观己难,先前的他陷于迷局,很难发现这一点。
桓澈在两人卧房的床畔僵坐了许久,石刻木雕一般。
日落月升,满室晦暗。他对着空落落的屋子,忽觉遍体生寒,满心惶恐。
他点起了灯火。
暖黄光晕里,他的视线逐渐迷离。
恍然间,他又看到了顾云容那双满透不安的眼眸。
她立在他跟前,双手交握在前,酡红从双颊一直晕染至耳尖,能瞧出极是局促,眼睛不太敢看他,小声问他对她可有一丝动心。
他想告诉她,他对她不是一丝动心,他很爱她,但才一张口,眼前的人便如风散云烟,消匿无踪。
他眼望床帐,又想起他临行前,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如今想来,他总觉她是想与他说一件十分要紧的事,但她大约觉着其时工夫不够,便没有开口。
他当时也想与她说一件十分要紧的事。他思来想去,觉得要摆脱当前这种困境,最好的法子是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虽然他理智上觉得这种做法有些愚蠢,但还是想试上一试。
她觉得来日方长,他也觉得光阴悠长,两厢都没能将欲道之言宣之于口。之后一别,便是永诀。
天不假时,造化弄人,大抵谓此。
桓澈倒在床榻上,空洞眼眸对着轻纱帐顶,目光涣散。他只觉脑中纷乱,眼前陆离,意识渐趋昏沉。
然而他心里有个念头却始终翻搅,且越发显著。
如若他还能再度见到她,一定好生回答她那个问题。如若光阴能够倒转,他愿意做那个先剖白心意的人。
只怕时逆境易,她待他态度迥异,要换作他问她一句“可对我有一丝动心”。
桓澈唇畔隐隐溢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凄迷自嘲。
第126章 番外之因果相循(宗承番外)
宗承眼看着眼前一众兵丁即将踏平自家的稻田, 怒火冲顶, 欲冲上去阻拦,但身后的孔氏死死按着他, 他到底不过一个七岁稚童,气力不逮, 无法挣脱。
孔氏见儿子挣揣得厉害, 咬牙低斥道:“你纵冲上去又能如何?那些差大爷一刀就能劈死你!”
宗承忽地一顿。
阿母说得没错,他纵然冲上去又能如何呢,他打不过他们,也不过是个民庶出身的平头百姓, 上去只能送死。
年幼的宗承逐渐安静下来, 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那群骄横跋扈的官兵。
半月前,他们忽然得知,徽州府要大力推行杨遂的变稻为茶策略。此策一出,大批茶商开始借机大肆圈田, 宗家因着他父亲多年行商, 也积攒了百亩良田的家底, 但如今却是全部被低价强征。官差蜂拥而至, 一夕之间,将他家的田地踏了个干净。
官差纵马呼喝, 所过之处,秧苗尽折。
这跟土匪有何分别!
宗承眼睁睁看着父亲积攒多年的产业被践踏、被掠夺, 自己却无能为力, 愤恨之下, 双目赤红。
宗家原本尚算富足,但经此一劫,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以为父亲母亲会怨怒,但他父亲只是长叹一声,说民不与官斗,何况这是上头的政令,他们也违抗不了。
他母亲与他父亲态度大致相似,甚至还说别家也是如此,也不独独是他家,别家家底差点的,被强征了田地之后几乎断炊,他家好歹还能支撑,等回头再攒些银钱,还能再把日子过起来。
他们竟然一致认为,这种遭际是正常的,竟然觉得还能吃饱饭就应当满足。
非止他父母,四周邻里也都作此想。
为何会这样?他们难道不觉得不公?他年岁小,不明白杨遂为何要这样做,但他不认为杨遂是内阁首辅就可以置万千生民死活于不顾,恣意妄为。
他们是寻常百姓,就活该被欺凌么?不是说民为贵,社稷次之么?民都在社稷之上了,为何还如此卑贱?
宗承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异类,他的想法与他父母、与周遭邻里的都不同,他找不到与他所见略同的知音。他与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孩童说起他的想法时,他们都拿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他,甚至有人说要揭发他说官老爷们的坏话。
宗承觉得,不是他疯了就是他们疯了。
父亲又东拼西借,凑了些本钱,重新出外谋生糊口。但父亲的生意做得并不顺遂,有时好容易赚得几两银子,遇上半道冒出的土匪山贼,便会被扫荡个干净。
母亲时常为着几个铜板发愁,就连买块豆腐、买根香烛也要绕出三两条街,就为了省下一两文钱。家中饭桌上也许久不见荤腥,他跟他大哥都生得干瘦,但他们兄弟两个体谅爹娘的艰难,从未抱怨过。
父亲奔忙劳碌,还要供养他们兄弟两个读书,负担过重,他兄长便主动放弃,转而去给父亲打下手。
虽然他兄长一直说放弃念书不过是因为觉着自家没这个天赋,也的确不爱念书,但他总觉得兄长其实是将读书的机会留给了他,因此总是心存愧怍。
他觉得他欠了他兄长一桩极大的恩情,暗暗决定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偿。
后来倭寇来犯,搅得沿海民不聊生,那些属官乡绅却借机发财,引得倭患愈甚。
因为地方官的懦弱怯战,倭寇一路杀掠,歙县几乎沦陷。
宗承彼时已是个半大少年,然而他懂得越多,就越是失望。
他对于朝廷失望之极。杨遂那样尸位素餐的奸佞,皇帝居然迟迟不罢免。上梁不正下梁歪,地方官平日里只顾捞钱,临到保境安民时,却是听闻倭寇来袭,跑得比灾民都快。
他看不到希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去做什么。他不想入朝为官,也不认为自己一个全无奥援的白身能在官场上有出头之日。他也不想如他父亲一样出外四处行商,他看得太多了,他父亲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到头来也还是要为着温饱疲于奔命。他对于自己的前路十分迷惘。
就在此时,官府抓壮丁入伍,差役挨家挨户撞门。他们都知道地方官贪腐成风,水师也是长年孱弱无力,上头没几个能打仗、会打仗的将领,这种境况下,上阵就是送死,因此极力阻挠。
差役与百姓相持不下,闹闹穰穰。争执之中,素来与他不对付的赵家老三失手杀死一名官差,却声称人是他杀的。
赵三当时站得与他极近,又言之凿凿,他虽极力申辩,但却无法自证清白。
因为周遭邻里显然更相信赵三,赵三指控一出,三街六巷的街坊一窝蜂赶来围观,并纷纷用那种惊惧厌恶的目光看他,仿佛已经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
他知道他们为何不相信他而下意识地选择相信赵三。因为他在他们眼里是个怪人,自小就是。他们认为他天生叛逆,又憎恶官府,根本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他这等人,杀死个把官差也不足为怪。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宗承身处其中,只觉自己似乎置身漩涡之中,周遭那此伏彼起的讥言冷语,那锋锐如刀的鄙薄眼神,都是暴风巨浪,都是雨雪冰霜,而他不过是一叶扁舟,在风雨飘摇之中,被不断撕扯,不断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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