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容心里揣着事,吃得慢,也不出声。桓澈几度抬头看她,她都只是埋头吃面,没发觉他的注视。
桓澈慢慢搁箸。
其实他方才在席上已经吃饱了,如今坐下吃面也不过是不想辜负她的好意,虽然他觉得她方才很可能没说实话,那碗面兴许是给她自己吃的,并非为他备的。
他本就是勉力吃,眼下见她只是低头吃面,也不看他,顿觉扫兴,便索性起身让丫鬟将剩下的半碗面端走。
顾云容抬头,看他似乎不大高兴,一怔,问他怎么了。
她倒是想跟他叙话,但她知道皇室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都是基本的,所以不敢贸然开口。
在不能确定对方态度的情况下,心里还是应当紧着弦的。
“无事。”他命人预备盥洗用具。
顾云容恍然,他吃到一半起身大抵是因着困了,亲王婚礼仪程中亲王须行之礼比王妃要多不少,他方才又在前面与人应酬,倦乏也是情理之中的。
待他盥洗回来,顾云容也吃完了面,要为他宽衣,但他道了不必,自己宽衣解带上了床榻。
他抬眼看顾云容还立在床前,问她为何不去盥洗。顾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双颊蓦红,嗫嚅着答应一声,说她去去就来。
她才转过身,他又叫住她:“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你知道我是亲王时,半分不惊诧?我记得我先前并未跟你提过我的身份。”
顾云容道:“妾身其时观殿下气度不凡,便料想殿下身份贵重。后来知道殿下是真龙之子,恍然觉得也只有这等出身才配得殿下,故此不惊。”
她当时也想佯作惊讶的,但怕自己装得不像反显怪异,便顺其自然。
桓澈往迎枕上一靠:“那这样说来,你当时救我,是因觉我出身不凡?”
顾云容觉得说不是太假,便点了点头。她见他面色阴沉下来,踟蹰一下,诚恳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缘由,主要的因由其实是妾身打心底里想帮殿下,正如妾身先前所言,妾身觉着殿下十分面善。”
桓澈问她怎么个面善法,顾云容道:“妾身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十分微妙。说不定……”她见他示意但说无妨,微抿唇角,“说不定妾身与殿下,冥冥之中有甚牵系。”
顾云容去盥洗后,桓澈静坐深思。
顾云容的说辞有些迂阔,但那面善一说,他竟有同感。
他记忆超群,但凡见过之人都会在脑中留些印记,而他可以肯定,他先前并没有见过顾云容。
然而怪异的是,他竟也觉得顾云容面善。
不是那种见过一两面的菲薄眼熟,而是一种亲切的熟识感,仿佛他已与顾云容相识多年。
这就更加不可理解了。
桓澈思想半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暂且丢开。
次日,顾云容是被桓澈硬生生唤醒的。
她以为桓澈昨日劳累,不会如何折腾她,谁知他饿虎饥鹰一样反复压她啃她,外面四更鼓起时,他才放过她。
顾云容根本没有睡足,头脑混沌,坐起穿衣举动迟缓,梦游一样。
桓澈交代她快着些,今日还要入宫。顾云容含混应着,待他下床出去,她委实撑不住,摇晃一下,又倒了下去。
桓澈在外面等了须臾不见她出来,入内一看,衣裳只穿到一半的美人正拥被酣睡,三千青丝柔如轻云,披散锦衾,绕缠削肩,愈显她面绽芙蓉,娇妩惫慵。
美人睡得正是香甜,酡颜如醉,彷如酣饮后偶卧桃林,百花颜色俱晕她一人容色,千娇百媚,国色无双。
桓澈别了别眼。
他竟觉这一番盛景看得他心旌摇曳,如若今日不是还要入宫朝见帝后,他不知能否忍住解频宽衣再度上床折腾她八百回合的冲动。
桓澈深吸一口气,上前将她摇醒。
顾云容正处迷蒙之间,似乎以为自己还躺在闺房的小床上,挥手拂他,及至发现赶不走,翻过身背对他,一点点往床内侧挪,躲他。
桓澈一把将她抓过来。
顾云容闭着眼抱住他手臂,口齿不清:“秋棠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她嗓音又软又低,两人又相去极近,桓澈听来,只觉如同浮羽掠耳,酥酥-痒痒。
他突然想起一事,凑在她耳畔道:“快起,你那个谢家表哥来看你了。”
顾云容眼皮也没动一下:“来就来……他来他的,我睡我的……”言罢,翻个身接着睡。
桓澈唇畔微扬,心绪忽而好了不少。
顾云容嫁入皇室之后,发觉自己很难融入女眷们的圈子。几个妯娌面上跟她虽大致都能过得去,但她能感受到她们多是轻视她的,大抵在她们看来,一个书办的女儿忽然被封为亲王妃,与她们平起平坐,很是荒谬,她们心里也不能接受。倒是淮王妃待她很是真诚,顾云容素日便多只跟淮王妃往来。
但那些势利的妯娌还不算什么,真正的麻烦是她的嫡婆婆,冯皇后。
冯皇后不得宠,然则到底是皇后,贞元帝也给她几分体面,顾云容身为儿媳妇,娘家又势弱,在她面前实在也没什么对抗的底气。
众多皇子之中,冯皇后最不喜的就是桓澈,她不敢找桓澈的茬儿,就转而明里暗里刺她,讽刺她出身微末。
宗室女眷们其实很喜欢比较出身,多数出身寒微的后妃即便已经爬到高位上,也依旧会对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
譬如前朝太后张氏,本是小户女,一朝被选为东宫妃,后头又正位中宫,独揽圣宠,其风光之盛可谓空前。但其子登基后,在挑拣儿媳妇时,她仍旧选了个出身低微的儒生之女。
究其原因,不外乎不想让儿媳妇的出身压过自己。已是太后之尊尚且如此敏感,旁的女眷更是不必说。
顾云容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她偶尔会想,她若是有沈碧梧那样的出身,何至于被冯皇后寒碜。
冯皇后似乎在她身上找到了报复桓澈母子的快意,明讥暗讽不断。
顾云容也没甚人可求助,思来想去,觉得她或许应当告诉桓澈。
这日,桓澈打外面回来,她特地给他预备了点心茶果,将他请到了她的小书房。
桓澈在黄檀小几后面坐下,问她找他何事,又见小几上松竹梅盘里的点心色泽诱人,式样可爱,随手拈起,问这点心可是厨下那头想的新花样。
顾云容见丫鬟们将杯盏摆放停当,吩咐退下,又想起一事,转身去开窗。
她一面伸手拓开窗扉,一面道:“不是,是我自己做的,殿下尝尝味道如何。”
她身后两丈开外,握雾愣怔一下,回头去看桓澈。
他知殿下与王妃约莫是要关门议事的,退出去前正要顺手开窗,谁知王妃竟抢先一步转去开窗。
桓澈往嘴边送糕点的举动一顿,随即朝握雾挥手,示意他姑且下去。
顾云容将窗子开了半扇,又把门掩好,这才回身。她正想问他觉着她手艺如何,却发现碟子里的糕点他一块未动。
不仅如此,他脸色还有些难看。
顾云容愣了下:“殿下怎么了?”
桓澈看她少顷,问她为何忽然去开窗。顾云容微怔之后,答说觉得屋里闷,开窗透气。
“今日风骤日隐,还要开窗透气?”
“起风了为何就不能启窗?”
顾云容觉得自己的神色无甚异常,然而桓澈目光犀利,一下就看出她辞色不自然。
顾云容见他似有不豫,一时不太敢提冯皇后之事,毕竟本就是一桩麻烦,他心绪不佳之下,不知会否认为她拿些女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
她犹豫间,桓澈已经起身。
“我还有事未理,你有何事回头再说。”他绕过她,径直出门。
顾云容低头看着小几上原封不动的茶果,心下懊丧又失落。
她越发觉得自己先前想多了,其实他对她没甚感情,娶她完全是因着旁的缘由。
不过她思及方才桓澈的问话,担心他往歪处想。只她再跑去专程解释似乎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她思虑之后,觉得还是权作不知的好。他若当真怀疑什么,自会去查,查不到也就不会多虑了。
桓澈从顾云容的小书房里出来后,即刻将拏云叫来,问查得如何了。
拏云摇头:“顾家确实身家清白,小人什么都没查着。”
桓澈面色沉凝。
顾云容方才在将丫鬟遣退后,未及与他说话便一径转去开窗,显然不是随意之举,而是认为开窗是必须的。
他跟顾云容的新房虽然也是半开窗扉的,但他与她说是因为他想时常瞧见外面摆放的盆栽,而且两人新婚燕尔,顾云容统共也没与他同住几日,按说绝不可能知道他有关门即要开窗的习惯的。
他不信她是嫌屋内闷才开的窗,她那略显不自然的辞色说明了一切。
桓澈忽然极是难受。
他担心他方欲全心相信的,其实并非他所见的那样。
顾云容这日从仁德宫出来,出宫的路上迎头遇见了沈碧梧的贴身宫女玉箫。
玉箫笑说太子妃正好在附近的亭子里纳凉,远远瞧见她,请她过去一叙。
第一百二十四章 番外之前世(五)
顾云容坐到沈碧梧对面时, 一直暗暗打量她。
她对于这个大嫂的印象一直都是, 心思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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