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恍然想起,她好像是写过个什么札记送给了宗承,宗承后来还在他面前赞过她的字,又说她那札记写得精心,笔划工整云云。
明知那不过是她与宗承之间的交易,但他还是听得想揍人。
桓澈忽然不豫,但顾云容至今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遑论瞧见他的不平之色。
他终是忍不住,用力干咳一声。
顾云容吓一跳,回头对上他阴沉的脸,问是谁惹了他不快。
桓澈不答,只板着脸道:“你回头也写个什么送与我吧,誊录个札记也成,若是情诗就更好了。”
顾云容托腮:“情诗是不可能的,你想都别想。不过我可以画一幅画赠你。”
“你还会画画?”
顾云容不满道:“你小瞧我?”说着话唤宫人另取笔墨来。
来给她送画具的是新来的夏娘与她手底下两个女史。
顾云容看她一眼,命她搁下东西就退下,夏娘却一动不动,有些为难:“您要作画,身边没个伺候的如何是好?春砂姐姐她们都有差事,眼下暂不在。”
顾云容正要说那换个内侍来,桓澈已经冷声道:“太子妃让你们退下,你们没听见么?”
夏娘偷觑他,见他神情冷硬,一时吓得头上直冒冷汗,只好行礼告退。
桓澈亲自帮顾云容铺纸蘸墨。顾云容偏头看他一眼。
东宫那么多宫女内侍,无论如何也轮不着一个女官过来送东西,夏娘无非是想多来桓澈眼前晃一晃。
她相信他,但并不代表她就能眼见着这些女人往他身边凑而无动于衷。
顾云容作画期间将桓澈按到椅上喝茶,不准他偷看。画成之后,她轻吹墨迹,招手示意他上来看。
“你猜我画的是什么?”顾云容指了指自己的大作。
桓澈低头看了许久。
纸上是一只四脚虫子,又肥又大,尾巴细长,口中伸出细长的舌头。
瞧着有点像……壁虎。
整幅画只用狼羊兼毫的小楷笔描画而成,构图简单,不似是正经的画作,倒像是小儿涂鸦。
桓澈问她为何画这个,顾云容笑嘻嘻道:“你不是喜欢壁虎么?往后这只纸壁虎就是你的爱宠了。”
夏娘从便殿退出之后,随行女史都看着她,其中一个小声道:“姐姐不要灰心,久闻小爷素来独宠那位,一时半刻怕是转不过来,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改了心意。”
那女史看夏娘没反应,以为是自家马屁没拍到家,继续道:“姐姐容貌这样美,我就没瞧见过比姐姐容貌更盛的人,小爷一定……”
夏娘忽而扭头斥道:“张口闭口嚼舌根,仔细管事姑姑知道,割了你的舌头!”
那女史吓得一哆嗦,连忙噤声。
另一女史心中轻嗤,什么没见过比夏娘更美的,把东宫妃搁到哪儿了?这奉承也太假了,假得好似讽刺。
夏娘往便殿看了眼,容色微沉。
甄氏今日往乾清宫跑了好几趟,然而都没能见到贞元帝。内侍将她挡在乾清门外,说陛下已经歇下,不允任何人前去打搅。
甄氏回了毓宁宫。
她不住在殿内踱步,也不传膳,宫娥端来的茶汤也不碰。
未至初更她便盥洗了往寝殿去,又赶走了守夜的宫人,掩门熄灯。
她独自在漆黑的寝殿内立了少顷,又回头看了眼殿门。
桓澈一直在文华殿浏览奏疏。按制,皇太子参政之后,送往御前的奏章都要誊抄一份递呈给太子观览。所以他如今每日需阅之奏章实则与皇帝一般无二,忙碌异常。
他过于专注,待到发觉外间暝色四合,已是初更时分。
桓澈靠在椅背上歇了片刻,略整了案头奏疏,起身出殿,往东宫去。
然而他才下得丹陛,就瞧见握雾迎面上前。
“殿下请过目。”握雾递上一个小小的书筒。
桓澈见握雾面上神色有些古怪,接过书筒,沉声问:“谁给的?”
第九十八章
甄氏在宫后苑万春亭附近的树丛旁立了许久,才终于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往这边来。
待对方走近,她快步走出荫翳林木,正欲开言,却在看清对方面容之后,僵了一下。
“你是哪个?深夜在此游荡作甚?”甄氏对着面前的内侍道。
拏云觉得在殿下身边做事真是不容易,非但要护卫顾云容那个偶尔任性的女主子,还要易容扮作内侍。可怜他这个假内侍半道上遇见一队真内侍,还要捏着嗓子装成公鸭嗓。
于是他在开口跟甄氏说话的时候,险些一时没反应过来,临了才想起,连忙改了回来。
“你要说甚便说,不要神神道道的。殿下没空陪你兜圈子。”
甄氏盯了拏云半晌,等终于猜到他就是太子身边的贴身护卫之一,才慢慢道:“殿下还是愿意相信我的不是么?不然不会派你过来。”
拏云暗笑,殿下到底是愿意相信你还是想看看你要耍什么花招,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么?
甄氏看看左右无人,开门见山道:“我先前也算是为殿下出过力,今次想再在殿下这里卖个好——你回去后与殿下说,不要只专注朝廷这边,还要多多留心海外情势……”
拏云听她说了半日,遽然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没说出殿下最想知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顾云容抄完今日定量的经文,看桓澈还未回,活动一下筋骨,起身出殿。
她唤来东宫管事,问了新来的那拨女官迩来的差事调派状况,便将一众女官都传了过来。
女官一如外廷的朝臣,也有品级,只是六尚之中品级最高的几个尚字女官都在皇后身边行走,襄助皇后处置后宫庶务,而拨来东宫这边的多是低品级的女官——才入宫不多时的淑女自然也不可能坐上多高的位子。
然而就是这样品级不高的女官,才来不多时就开始将她的话当耳旁风了。
顾云容的目光在夏娘身上定了定,抬手点了一点:“这个太不懂规矩,怕是忘记当初入宫时六尚几个姑姑的教导了,将她送到宫正司,让宫正好生教教她女官的本分。”
夏娘吓得面色一白。
她虽入宫时日尚浅,但也知晓宫正司是什么地方。
宫正司掌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掌宫正司之最高女官曰宫正,凡女官、宫女有罪者,皆遣宫正司处置。宫正浸淫后宫多年,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听说光是常用刑罚便有墩锁、提铃等诸多名目,一旦落到宫正手里,不死也得掉层皮。
夏娘跪地求了顾云容几句,见她不为所动,忽然挺直脊背,不错眼直视着她,语气颇硬:“奴婢好赖也是陛下钦点来东宫导从东宫妃常仪的,娘娘无端端给奴婢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是否不妥?娘娘可想过,倘若陛下知晓,会作何想?”
顾云容笑起来。
她竟搬出皇帝来吓唬她了。皇帝从头到尾说的可都只是调派一批女官来东宫负责日常事务打理,是正常的人事调动,并未说过让这些女官操心旁事。
皇帝这般只给暗示却不明言,是懒得跟自己儿子硬杠,要是这拨女官谁有本事爬上太子的床,那自然是皇帝乐见的,但若是爬床不成,闹得不可开交,皇帝也完全可以甩锅给那些女官,横竖是她们自己要往太子身边凑,跟他老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可谓是皇帝的惯用伎俩,只可惜眼前这个入宫不久的小姑娘根本不明白皇帝的心思。
“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就是对我不尊不敬,对我不尊不敬可就是罔顾尊卑,你都罔顾尊卑了,焉有不送宫正司之理?纵是你告到御前,陛下也不会说我处置不当。”顾云容不耐与之多言,言罢挥手命人将夏娘绑了。
夏娘挣揣之间,忽然推倒一个内侍,朝门口拔足狂奔。
正碰见晚归的桓澈。
桓澈身边护卫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按在地上,与此刻追上的两个内侍一起将她绑了。
桓澈问了大致情由,对迎面而来的顾云容道:“容容罚得很是。她非但不知错,反而出言顶撞。这等人,不仅要罚,还要让余人都好生看看,与她一般,是何下场。”
夏娘闻言瞠目。
她确实看不惯顾云容,但她自认为今日并没过分失礼,且她是陛下钦点过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纵不喜她,也好歹说几句场面话,却不曾想竟是这副态度。
桓澈挥手命内侍塞了夏娘的嘴,将人带走。
回到寝殿,顾云容看桓澈心绪似乎转好,问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桓澈看着她道:“我先前还以为容容当真对我身边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无动于衷,原来还是会动气的。”
“我哪有无动于衷,再者说,我若是还不出手,再过几日,那群新来的女官会觉得我软弱可欺,怕了她们这帮有后台的,回头就爬到我头上来了。那我就让她们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而且,陛下从来也不是她们的后台。”
桓澈微微笑道:“这就是了。你尽管放开手去做,不必有后顾之虞,万事有我。”
顾云容看了时辰,拉住他衣袖:“今日为何回得格外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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