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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她与灯)


  话音刚落,她却被男人的力道一把揽入怀中。
  “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账。”
  “什么认账,我……”
  “纪姜。”
  他提声唤她的名字,一下子堵住她之后所有的声音。
  “我从前,为宋家的大恨而活,这条路上,我走得看似痛快,却也越走越困窄,是你让邓舜宜逼我去看什么是天下大局,也是你,让我明白,什么是民生民意,什么是沧桑正道,所谓为臣之道,是你教会我的。我如今行在你引我行的道上……”
  他垂下头来,“然后呢,殿下,教会我之后呢?”
  他抽出一只手来摁住自己的胸口:“我宋简,也是你的臣民,我的生死,真的与你无关了吗?”
  她还想说什么,他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唇。
  “除了认账,否则什么都别说。我容许你活在离我不远地方,但我绝不允许你放弃我。纪姜,不要放弃我!”
  她被他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顾有悔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唐幸挡了下来。
  “你做什么!”
  唐幸扬起头道:“你看不见吗,殿下流泪了。”
  顾有悔顿住脚步,朝风雪中的二人看去,果见她低垂的眼目下正淌出一丝晶莹。但她没有出声。
  诚然纪姜是个冷静自持的人,除了宋简,似乎真的再没有任何的人和事能让她流泪的了。
  顾有悔心中闪过一阵他自己都无法解释恼痛。
  “宋简,你吼她做什么!松开她!”
  谁知道那人一改之前冷漠之态,回头道:“我与纪姜的事,你没插手的余地。”
  “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公主命悬一线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宋简,公主在你身边受的伤已经够多了,你给我松手!”
  说完,他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唐辛,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剑未出鞘,剑柄却猛地敲在宋简的手臂上,那迟钝的痛使宋简喉咙立里一下子倾出一口滚烫的气。
  他咬紧嘴唇的闭紧眼睛,硬生生地忍回了痛声。圈住纪姜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你疯了吗?松开啊。”
  宋简仰起头,匀平呼吸,“他让我松手,我就松手,我还配要你吗?啊?”
  纪姜抿住嘴唇:“你就没有想过,是我不配你吗?”
  宋简忍痛笑了笑,“傻呀,我自诩才智无双,无论是地方上为官,还是如今在内阁,除了你,逼我输了无数次,谁让我低过头,纪姜,我这一生,通共只看入眼你一个人。”
  “纪姜,别听他的话!你好不容易过上清净自由的日子,别再被他毁了。”
  纪姜凝这着宋简的眼睛:“他说得对,你要毁……”
  “纪姜。你不是在六年前就已经毁了我吗?”
  他的声音里,似乎也有某种隐而不发的悲伤。
  她哑然,其实有恩就有仇,在世为夫妻的恩仇哪里是辨得清楚的。
  “纪姜,别跟他废话!”
  说完,一把捏住宋简伤处,反向一掰扯,宋简吃痛,一下子失了力,扣在纪姜肩上的手被迫松了开去。顾有悔趁势将纪姜拽回了自己身后。
  “说这么多话,无非就是想要她回心转意,呵,宋大人,你是当朝内阁辅臣,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当年说出的话就不该后悔,你说了,十两纹银,就把她卖给我,白水河边上我给了你十两纹银,你合该认你当年说过的话,不要再和她有半分纠缠。”
  他仰头叹了一口气,面上流露出一丝多少有些无奈的自嘲。
  他没有回应顾有悔的话,偏头看向他身后的姜。
  “我若后悔了呢。”
  纪姜还不及说什么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已到正云门前,在宋简身旁拱手道:“宋大人,陈阁老和其他几位阁臣大人已经在东暖阁等您多时了,使奴才来瞧瞧,您可是有什么事绊住了。”
  宋简这方回过头去,抬手摁住将才伤处。
  “请几位大人再略候,宋简这就过去。”
  说完,他立直身子,对纪姜道“我要走了,纪姜,记住我今日跟你说的话。”
  “宋简,你今日……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些话。”
  他本已跟着司礼监的人行出去一截子雪路,听见背后追来的这一句,又停了下来。人却没有回头。广阔的天地间,他的背影被雪地衬得深鸣。
  “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话吗?从前有恃无恐,总觉得你要赎罪,你要把你自己交付我给我,我就能理所当然的拥有你,折磨你。可是,当我们的孩子丧身在大火里,当你被我身边的女人伤得千创百孔,当您真正死心的时候……我才明白,我理所当然地揉碎了你。而且……“他仰头笑了一声,叹道:“好像后悔,也没有用了。”
  他垂头。雪风牵起他朱红官服的一角。
  纪姜的父皇,曾经拉着纪姜年幼时的小手说过,“那些身着朱衣,头戴乌纱的人,是离皇族最近的臣民,无论他们有多么高傲的姿态,有多么博大的胸怀和抱负,最后,都是要被皇族收敛到囹圄之中。
  这个囹圄不是真正的监牢。至于它究竟是什么,纪姜当年不明白,此时从宋简的背影之中,却似乎想出些眉目了。
  “听说,万岁的大事了之后,许太后要替你相看,换作从前,我定嗤之以鼻,一笑了之,不过如今,纪姜……我心里,有三分怯怕。”
  司礼监的人已经行到前面去候着了。雪风穿过宫道越刮越大,他将才未她扶正那根银钗又松落下来,长发失去桎梏,随风扬起,隐隐约约似乎在呼应着他扬于雪地上的官袍一角,朱色的纱绸印着白雪,入眼残酷。此时就连风里的梅花香气都带着一丝血腥气。
  “今日的确冷。齐贤斋席面,留给你去消寒。走了啊,纪姜。”
  ***
  皇帝的大婚之期定在了二月初。宋简却在一月底的时候离京,下南方巡查地方的矿税改制去了。纪姜听邓舜以说起,阉党一派的官员对民间新起的司矿仍以高税置抑压,巧立各种名目,盘剥矿户。这一反扑,使朝廷的税制陷入了被动。地方上的矿民因抵抗被打死打伤的人甚多。
  地方早有折子递入帝京,奈何司礼监掌控在梁有善手中,无论奏章和票拟如何递进,下来的旨意却都是政务上的日常批复,没有一道是制裁这些酷吏的。
  帝京的局势虽未全然稳定,但宋简权衡之后仍决定亲下南方。
  邓舜宜跟纪姜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绘春堂将好送来宋简命会人重新装订的经折装的《窥金记》。用材之考究,连封本上的定石都是精挑细选,品质上层芙蓉玉。
  邓舜宜翻开一页来,淡淡黄檗气息就散了出来。
  “这味道,一闻就是老料啊。看来殿下对这本书是用了心的。好大的手笔。”
  纪姜低头望着那册书,却无心回应邓舜宜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宋简那日在正云门外对她说的话,她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窗外鸟声聒噪,热闹的春意映衬着帝京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却无端地不断想起“下场”两个字。
  偶尔做梦,甚至也会梦见深渊与下场地黑色甬道。


第85章 幼病
  甬道很长, 宋简并不在纪姜的视线中, 纪姜却能听见他沉重而潮热的呼吸声。
  “纪姜,在想什么。”
  邓舜宜将手中那本册子翻作蝴蝶翼, 纸张上的撒金在晨光里泛出温暖的星点光晕。
  “南方的情况究竟如何?”
  “啊?”
  她没由来地问出这么一句话。邓舜宜一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转而看向一旁的顾有悔。
  顾有悔立在屏风前面,撇过头去避掉邓舜宜那疑惑的目光, 才平声吐出一句道:“她在问宋简。”
  “哦。”邓舜宜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有些尴尬地挪过七娘端上的茶水饮了一口, 续道“据如今的情况而言,还算好的,宋大人的谋略手段, 殿下是知道的,只有阉党的一派的人吓得身上筛糠的,哪里有宋简施展不开的。”
  他这话说得很公道。
  本来,他也是在朝中为官的, 人也正直,一年来多来看着宋简殚精竭虑,一步不错地挑着大政。对于宋简的政见和手腕, 邓舜宜都是认服的。当着纪姜的面,虽失落, 但也不吝对宋简的认服。
  “殿下看人眼睛还是毒的。其实殿下大可放心。宋大人和陈大人主持内阁,还和当年顾首辅再时一样。等着万岁爷大婚, 能亲自主政,朝廷上也就平顺了。”
  看人的眼睛是毒的。
  纪姜在这句话上出了神,听起来是一句赞她的话, 但却也冷静冷酷地可怕。
  当年她写信给邓舜宜,让他联合浙党官员和当时王正来等人御门跪谏,她赌宋简的心,赌他的本性。事实上纪姜也的确赢了。他“顾全大局”,宋放过了顾仲濂,甚至为朝廷平定藩王之乱,又在梁有善把持司礼监的前提下,凭一己之力,撑住了整个帝京的政局和天下的政务。
  纪姜看人的眼睛是毒的。这一句话,邓舜宜说得很冷漠。
  听起来就像赤裸/裸的利用。很刺耳。
  “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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