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烟雾腾起,七娘撑来一张芦编的席子,这是迁坟的规矩,无论此日有没有阳光,都要用芦席遮挡,以免尸骨上的残魂见光飞散,而不得轮回。
这一样,向来是血亲所为。因此七娘便将席面撑到了纪姜的面前。
纪姜正要抬手去接,手却被另一只手摁了下来。
她侧过头,宋简却已抬手接过了七娘手中的芦席。
“你去上香。”
纪姜没有逆他的意思,燃香插炉后,便立到碑旁,静静地看着人们在芦席的阴影下刨开坟堆,露出那方小棺的一角。很多过去的场景和这些被层层推开的土一起涌上心头。
哪怕对于她而言,她已经为家国绝掉了很多女人纤细的情感,可妊娠的记忆不是在心里,而是在身体上的。淡淡的烟熏入眼中,似乎一下子给了眼泪一个失控的理由。她慌忙背过身子去。
面前的松阵传来阵阵松涛之鸣。
也不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声绵长呼声:“起坟了……”
与此同时,一双手环过她的腰身,轻轻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填坟。”
宋简的声音不轻不重,手却遮抚上了纪姜的眼睛。继而轻轻用力,将她的头靠上了自己肩头。她强忍的泪水却在这一刻倾然决堤。那泪水渗过宋简的指缝,细细地渗出来,一下子就冷了。
“我等闲断人生死,你等闲断我生死。”
“我何德何能啊……”
“你可以,纪姜。”
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冰冷的女人发饰摩挲着他颚间稍露头的青胡梗,“且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在我面前流泪,就足以断我生死。从前是,现在也是。”
拾骨的人们用白绫缎裹起那团已经干裂的血肉,从他们的背后走过去。
宋简的声音很轻:“我们在隆正三十年冬成婚,算上分别这一年多,你我相识的已越七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释怀,直到我真正走上父亲当年的那条路……”
他用尽将她搂得更紧些:“也许你是对的。百官,百姓,成堆的米粮和白银,甚至江山空度的岁月,皇族的存续,平息下来的战火,早已逾越过所谓家族和一条血脉的传承。”
他的声音平柔下来:“我识的是金石,你识的是无垠的地脉山河。我曾以一个臣子的身份仰慕过你,如今我相以宋简——这个男人的身份来爱慕你。纪姜,我放过了你了,但我仍然不会放弃你,不管你还愿不愿意与携手,我都不会放开你。”
不知为何,她被他的话烫疼了心肉。想要挣脱,却被他圈死在怀中。
香案上的香稍到了末尾,竭力地腾起最后清白烟雾,阴阳之交的地境上,除了他的怀抱,一切都是冷的。
“纪姜,一生还很长,别逃。”
第81章 松下
对于命, 纪姜永远是迎上的姿态, 女人若水中草,但凡有一条在岁月里扎深的根, 就韧得不会为洪流折断,也不会若浮萍迁移。这一生,哪怕被折辱到极点, 纪姜也不曾弯腰, 不曾逃避。
然而,这个“逃”字从宋简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却真的只能逃了。
如同那些散落于四季之间, 千山之中的金石,无论拥有多么壮阔的来路,终究将被一本线装的小册完整收敛。人的生命,永远有闭合的倾向, 岁月越长,口就收敛的越小,直至其中只立得下一个人。他拥有世上最温暖的怀抱, 和一语道破人心的锐寒。
拾骨的人已经越走越远了。檀香的气息也渐渐淡下来,两三个小厮在后面撤香案, 窸窸窣窣的脚步踩在雪地里,有一种碎裂的痛感。
“我……要回去了。”
“好。”
背后的人似乎浅浅的叹了一口气的, 扣在她腰身上的手慢慢松开,脱开那个怀抱,凌冽的寒冷就瞬间席卷所有的知觉, 纪姜的肩膀颤了颤,忙抬手拢紧了身上的氅衣。
“冷吗?”
“有一点,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从前都要冷些。”
“所以,我还是习惯青州。”
宋简的声音淡淡的,纪姜往前行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方回身看他。他似乎也往后退了好几步,双手环抱在胸前,背后倚着一棵参天的老松树。
“你会说起习惯青州,我竟有些意外。”
宋简笑了笑。
松阵间起了一阵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袍。雪渐渐小了,他却抬手将将才的那把伞递向她。
“你觉得说‘习惯’意外,那我就说怀念吧。尤其是你走后,我偶尔愿意去想想青州的日子。”
言语勾起的细枝末节之中带着饭食的香气的,茶水的暖凉。
哪怕别人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纪姜却一分不漏的全部听明白了。他依旧凉薄,不肯吐一个字的情话,但好在,纪姜也不再年少的,这样内敛也慎重的试探和靠近,如同细微的火焰,推出细绒绒的暖风,不至于灼烤她的伤口。
他的手仍然举着那把伞。
“走吧。我再站一会儿,也回去了。”
纪姜接过他递来的伞,狭长的松阵小道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即使不回头,她也能感受到那一缕从背后追随她而来的目光。沉默,略带阴郁,她这一生,都没能将之挥去。
***
她从墓园出来的,七娘正倚在车旁候她。窦悬儿却也立在车旁的,手中的孩子已经递到了那个仆妇的手中的,她将手扣在袄袖中,向纪姜屈了屈膝。
“殿下,将才奴抱着孩子,没能与殿下好好见礼。”
那孩子离了窦悬儿,在女人手里怎么哄都哄不好,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的,手不断地在雪中抓捏。
纪姜本要上撵,听她这一句的,又停顿下来,侧头越过她向那孩子看去。
“其实,夫人不用如此对我如此,纪姜……早已经不是公主,不过民间妇而已。孩子离不得你,你去吧。”
窦悬儿却道:“奴不敢当这一声‘夫人’,奴是宫里赏下来伺候宋府的女人,虽徒有个女官的虚名,但也是没落人家的草芥之女,如今不知名分,只知本分,殿下既然是我们爷都敬重的人,就更是悬儿的主子。孩子年幼可恕,若奴也不明是非,就活该打了。”
宫里的人说话,总是令人寻不到破绽的。但到底挺起来顺意舒心。
纪姜收回目光道:“说起来,这个孩子与你到是真亲。”
窦悬儿垂头道:“这是窦家在南方的孩子,说来也凄惨,去年南方水患,又起了瘟疫,家中的人都在死了。独留下这个孩子,被人一路送到帝京来,窦家如今就剩下我与他两条命了。我如今在宋府伺候,初也不知道如何养他,只想着托个可靠的人,看能不能卖到好人家做儿子,不曾想……”
她说至此处,眼中竟闪着些泪光。
“爷是个好心人,在府门外见了这个孩子,非但没有责奴,还在外头给了一处院子,并这个仆妇,与奴一道看养着。”
纪姜再一次向那个孩子看去。“你们爷,很喜欢这个孩子?”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这孩子,见了爷,也乐呵得很,他本是在南方受了惊的,来帝京以后,之前也一直都病着,见了谁都哭闹不止,却不想,见了爷啊,还能露出笑脸来。也许是我们窦家祖上的积的福,给这孩子的寻了爷这么个贵人。不然,我一个女子,又是为奴的身子,怎么能盘活他。”
也许,宋简也想念死在陆庄大火里的那个孩子吧。
纪姜心里一阵软疼。她是不信天命的女人,此时听窦悬儿说起积福积累德的话,心里却着实的难受。也许真的是她的身上沾染了杀伐,孩子们才都一个一个地夭折的。
背脊寒凉,她不肯顺着这个想法再往深处去。便扶着七娘的手上撵去。
谁知,窦悬儿却在她身后道:“殿下,奴还有一句话,想与殿下说。”
“什么。”
“殿下,爷之所以肯多看奴一眼,肯偶尔将奴带在身边,全然是因为,奴与殿下容貌有三分相似,绝非市井中传言的那样,奴……”
“窦悬儿,我没有问你这些。”
“可是奴想替爷跟殿下说几句话,奴到爷身边,是身不由己的,但殿下不是啊,殿下为什么不肯回……”
七娘见纪姜皱了眉,忙出声打断她道:“窦姑娘,你别问了,我们殿下与宋大人之间的事,不是你我这样的身份能妄论的。”
纪姜不明白她的话有几分是真心的。
但凭她与梁有善博弈的这几年来看,他调、教出来,放在宋简身边的人,内心绝不会和这表面上的明眸善睐相符。一个局外人,尽心竭力地往她的立场上去站,纪姜在宫廷和朝廷之间行走多年,无论情感让她脆弱到何等地步,她对这一切仍然是敏感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同自己那个相似的脸。梨花带雨,与她惯有的平宁不同,这张脸柔得像一汪暖泉,期期艾艾地望着她,让她莫名地不安起来。
“七娘。”
“在,殿下。”
“走吧。”
回至公主府,天已擦黑。
顾有悔在月下的扫雪道,胫骨强劲的少年人,哪怕是在这样的隆冬大雪天,依旧穿得单薄。扫帚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细想,多年习武来的习惯,连手肘的摆幅,挥帚的节奏都要寻摸到固定的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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