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进屋中,迎绣忙迎上去,伏在地上磕头请安。
陆以芳低头望了一眼迎绣,又抬头看向撑着七娘的手勉强立身的纪姜。她有九个月的身孕,身子已经很沉重了。身上穿了一件素白色绫罗中衣,肩上披着一件青色的薄衫。虽然身子重,人却依旧纤瘦,经历一年多颠沛,也未从她光润皮肤上寻出一丝岁月的痕迹。
“请夫人的安。”
七娘觉得撑在她手臂的上的手掌往下一沉,人已经屈了膝。
七娘不明白她堂堂一位公主为什么要对眼前的这个妇人行跪,又怕她有磕碰伤着腹中胎儿,忙撑住她道:“殿下,使不得。”
辛奴回身合上房门。屋子里重新黯淡下来。
陆以芳走到纪姜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双手交叠,安稳地膝上平按。
“宫里的娘娘们,怀孕都不需向上位行跪礼,我的规矩没有宫中的大,你坐吧。”
七娘扶纪姜坐下,迎绣却仍然跪着。她不敢出声也不敢问,只顾将头肩埋低。
纪姜侧面对七娘道:“去给夫人端一盏茶来。”
七娘虽不情愿,到底还是往的竹平后面的炉火上去取水。陆以芳将身子向后靠去,上下打量着纪姜。
“看这样子,差不多得有九个月了吧。”
纪姜垂眸应了一声:“是。”
陆以芳笑了笑:“你从前是公主,后为宋家妇,又再嫁邓家,最后沦为奴籍,如今这副模样真叫人羞耻。”
纪姜抬起头:“夫人,临川少年时,曾受教于夫人,夫人只教过临川,身为公主应该如何坐卧,当有何等行仪,并未教过临川,如何在世为奴,如今临川沦落至此羞耻境地,实属无奈应当。”
她答得平宁,语气之中也是她熟悉宫廷音调,身份越高贵,言语越谦卑。那是她教过她的。
然而,她提及了旧年的事,却一下子令陆以芳有些恍惚。
陆以芳多年行走在皇宫的金碧辉煌之中,行走在临川长公主的身侧,她教她最得体的仪态和语言,教给如何修炼一颗悲天悯人而又高贵的内心。典籍中的雅言圣论,陆以芳并不尽信,可她还是用尽心力,逼迫公主吞食下去。她其实不曾想过,如今这个令宋简放不下的女人,其实也是出自于她的训教。
命运是在苛刻了。如果陆以芳没有嫁给宋简,也许她如今还会对纪姜生出一丝怜惜。
可现在,面对着她那张熟悉的容颜,那副熟悉的身段,她的内心空荡荡的,只有长久的寂寞,不断撕咬着女人本能的嫉妒之心。
于是,她暗暗挺直脊梁。虽身份与地位早已交递,但当陆以芳真正面对纪姜的时候,她内心还是莫名地再发怯。她刻意抬高了声音。
“辛奴,带着她们下去。”
辛奴应是,低手扶起地上的迎绣,躬身退了出去的。七娘在屏风后面看水,屋内突然退尽人声,只是炉火噼啪做响。
陆以芳抬手摁着额角。
“宋简应该……还是对你有情,不然,不可能让留着这个孩子。不过,你想过没有,这个孩子生下来,你要如何?是让他没有名分,从小跟着你在下房里挣扎,还是让他知道,他虽是宋府的少爷,却有个为奴的母亲。”
纪姜垂眼:“临川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至于这个孩子……夫人,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要把他护在身边。”
陆以芳笑了:“临川,大齐的长公主,只有你一个,我从前教你,公主是国家皮表上的锦绣,若被污浊所染,就该自了其命,以保国家清明。你如今苟活于世……”
“临川的确苟活,可是我仍是个清白的人。”
第71章 风来
陆以芳突然不知道要与纪姜再说什么了。
她讲清白, 这个词放在她身上显得很卑微, 放眼过往所有的皇朝,除非家国覆灭, 哪一位公主会被人置喙清白。
“你活着,无非还有所求,可是临川, 在宋府中, 你觉得你还能要到什么?”
纪姜的目光化若一汪温柔的水,声也是浅淡的。“夫人,我并不敢去妄想名分和地位。”
她原本是想揶揄她, 奈何她以卑微之姿态吐出的言语,却令陆以芳莫名的难受。
甚至那种真实的“谦卑”也如同一根针插在她脊梁骨上。纪姜的确不在乎名分地位,那些天下女人趋之若鹜去追逐的东西,是过去困缚她的一把绳索。纪姜坦然弃了, 而陆以芳自己,却还在不折手段地想要得到。
相形见绌。
有些时候并不在于是谁在屈膝。折腾了这么久的,在纪姜面前, 她似乎还是像过去一样,是一个体面的奴婢而已。
想着她便站起身来, 伸手推门。外面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阴明各一半。陆以芳的手顿在门栓上。
“你既入了宋府的籍, 有怀了爷的骨肉,我便让上下仿着陈锦莲的例子先待你。至于这个孩子,我准你生下来, 生完之后,爷怎么处置你,我不过问,不过孩子我会替你好好照看。”
其实她并不想其他的女人在自己之前替宋简生育子嗣,然而宋简在房事上对她一直冷淡,而她年龄又着实大了,偶尔看到府中年轻的姨娘们有了身孕,她看不过去,大多都用宫里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给伤流了。宋简一心扑在复仇之上,也从来不过问这些。
可是纪姜这个孩子,也许不一样。她那双眼睛也是毒,早看出来宋简与纪姜之间,表面上隔着深仇大恨,然而彼此情深,若自己能将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宋简与她之间的关联,说不定会深上那么几分。
想到这里,陆以芳又觉得恶心。就像她在宫里听到的那样。
走上后位的女人,若不能求得自然的深情,就只能拿捏骨肉,去祈盼和男人那一点点凉薄的牵绊。
想着,陆以芳有些不想再在纪姜面前呆下去。
她正要推门。
“陆以芳。”
身后的女人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名讳。毋庸置疑,陆以芳突然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刺痛从她的膝盖上升起,纪姜的语气平静,却激了她肩背上一阵很久不曾有过的颤栗。她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慈寿宫给她讲学情景,那时她还个小丫头,扎着双髻,指着跪伏行礼的她,唤她的名讳。
她轻声答应,而后许太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说:“姜儿,这是陆女使,你该叫她女君子。”
她还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女君子是什么意思,仍是日复一日地唤她的名讳。
她是纪家那一代,唯一的公主,不论在皇帝面前,还是再长一辈的太后面前,都可以恣意而为。是陆以芳,为她的无礼和过错担待了无数皮肉之苦,才将她从一个稚气莽撞的丫头,打磨成了一颗明珠。后来,她一直称她为“女君子”,再也没有唤过她的名讳。
时隔多年,除了宋简,也没有人敢再唤她的名讳。如今猛地撞进她耳中,竟让她莫名地觉得屈辱。
“你放肆!”
她回过头来。然而靠在榻沿上坐着的人也站起了身来,目光与她相平。
“从宋简开始,临川这一生,一直在失去。失去夫君,父母,孩子,家……到如今”
她的手撑抚着隆起的腰腹。“他是上苍唯一施舍给我的东西,陆以芳,我绝不会把他放到你身边来教养。”
陆以芳咳了一声:“呵,不论爷对你有多深的情,你都是宋家的罪人,临川长公主,我赌你这一生迈不过这个坎儿。”
说完,她抬起门栓。跨门而去不再回头。
守卫们锁闭了大门,陆以芳在门外长吐一口气,外面是陆庄清明秀丽的春日午后。车马上的东西已经搬了下来,正堆叠在场院之中。张乾一面指挥着男人们搬挪,一面翻检着其中的细软之物,见陆以芳神色黯淡地从宅屋中走出来,迎上去道:“前面车马衙门传话过来了,白水河因为之前的战乱封闭,渡船还不敢起锚,怕是要委屈夫人们在这庄子上委屈几日,不过……”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地方也没有能将就夫人们的宅子,所以,我的意思是,是将这间堂屋子腾挪出来给夫人们安置,至于里面那个……女人。”
他是知道陆以芳对临川不喜,因此虽然知道了她有孕也不敢唤一声姨娘。
“那个女人呢就挪到偏屋里去看管着。”
陆以芳没有说话,不远处宋意然也下了车,与陈锦莲一道走来。她原本是要和杨庆怀一道赴任,因杨庆怀的正夫人不容她同行,又因其思念兄长,又急于让宋简看看他那个小外孙才跟着宋府队伍一道入京。她身子本来就不好,生育这个孩子以后,更加清减的厉害,整个人通共就剩下一把柔软的骨头,拢在轻纱软缎之中。
宋意然抱不住孩子,这一路上,便是陈锦莲在替她的手。
两个人并行而来,宋意然一面走,一面用一只响镯儿逗弄襁褓中孩子。
见陆以芳和张乾立在外面,便道:“怎么?还安置不下来么,嫂嫂怎么还在外头站着呢?”
张乾看了一眼陆以芳,见她没有什么眼色使过来,便道:“小姐,爷叫看管的人在里面呢,这正商量着搬挪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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