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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她与灯)


  说完,他撑开腿来,“索性,跟我联手,不要管浙党这些软脚虫,直接杀了顾仲濂,再把这些人全部拖到午门廷杖,咱家保证,不用他们辞官,就都会死在午门外。到时候,你将内阁重组,咱家在司礼监,你在内阁,只要再处置了许太后,留那小皇帝一个人,大齐的朝廷就是你我二人的了,我梁有善只要一样东西,之前散还给农户的土地,我要拿回手中。”
  “和你同谋?”
  梁有善道:“呵……视到如今,宋简,轻视我无意义,你要报你父亲的仇,只能和我同谋,你不方便杀的人,我来杀。”
  宋简冷冷笑了一声。从石阶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下的灰,沿着阶往下走。
  前面是皇城的正门。临近中秋节的,周遭的风物都以其柔韧的姿态向季节低了头。宋简迎着渐渐开始寒面的风一步一步往前走。
  想着梁有善的话,又回忆起纪姜的话。
  顾仲濂一条人命,正云门外几十条人命。
  他一面走,一面抬起头。
  除此之外,还有苍天在上。
  行复仇之计多年,除了面对纪姜时的挣扎,这一刻他也犹豫了。
  这个世界上,纪姜真的太了解他了。
  她将一个比家仇更大的棋局摆在面前。这个棋局上不止有顾仲濂,有许太后,还有梁有善,有邓瞬宜,有浙党和内阁数百人的性命和前途,甚至还有江南上千万百姓的生息之计。
  他不是轻看梁有善,而是不能回避重看眼前的宏大。
  也是,连纪姜都杀不了,他又能有多恨呢。
  如果不是当年和纪姜大婚,他是一个有四方志向实干之臣,如果不是当年宋子鸣的惨案,他是公主府中风光霁月的雅人,是纪姜的温柔良人。从帝京到嘉峪,在从嘉峪到青州,最后他终于入了帝京的局了。虽然宋简原本以为,除了纪姜之外,他根本不需要取舍。然而如今他虽然步履不慢,内心却在踟蹰。


第67章 相懂
  正云门外, 邓瞬宜用双手撑着地, 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垂下来,在面前的地上染开。自从看了顾有悔带来的那封纪姜写给他的信, 邓瞬宜一刻也没有停留,一路跑死了七八匹马,到帝京以后却还是没有能见到纪姜。
  相别大半年, 从江南一带发家浙党官员被他强硬地摁了下去, 不至于在朝中与梁有善正面冲突,天下不曾颠覆,他们也不至于被逼到夹缝之中。回京的路上, 邓瞬宜总是不断回想起纪姜那双温柔的眼睛,以及他在宋府凌乱的厨院里,轻声宽慰他的话。
  她说:“小侯爷,不要怕, 既来之,则安之。”
  身一掐则断的弱骨,卑弱却从不失去高贵的姿态时常魂牵梦绕。但是如今, 他不敢以任何私情为基来想念纪姜。由敬而爱,再由爱而敬, 这样的经历对少年人来说,无疑是痛苦, 却亦是伸展开内心枝叶,越发成熟的过程。
  邓瞬宜稍稍挪动开膝盖,这是他们御门跪谏的第三日了。起初只要以西平侯府为首的浙党一派官员, 后来的,包括王正来,陈鸿渐在内的内阁数十位阁臣,并翰林院,六部之中从前顾仲濂的门生,以及受过他恩惠的众臣也都跪到了正云门前。
  距离上一次百官跪谏已经过去了近六十年的时光,邓瞬宜并不清楚大齐开国之时的事情,可是其中很多历经三朝老臣们却都依稀记得当时的一切。太、祖皇帝欲废嫡子,而立贵妃庶子为台子,内阁群臣跪谏,太,祖皇帝因宠幸贵妃,不肯对群臣让步,而命锦衣卫在午门外,将跪谏的大臣全部杖责三十。
  那是极其微妙的一幕,一面是斯文扫地,摧残体面,一面却是“文死于谏”,青史留名。皇帝和群臣彼此倚赖,而御门跪谏则是双方博弈最后的底线,彼此逾越过去之后,就是皇权剥文人皮骨,要么死,要么废。总之,表面上看起来,皇帝总是不是不会输的,至于究竟是谁赢了,这却得看之后的第一道旨意怎么下。
  无论如何,对于朝臣们来讲,代价还是极其惨烈的。
  邓瞬宜等人到是年轻,跪到第三日的时候,还是支撑不住了,更别说内阁的那几位老阁臣。王正来本来就因王沛的事神。三日来水米未进,又是上了年纪的,这日过了正午,口舌发干,嘴唇上起了一层厚壳,哪怕是双手支撑着身子,也是摇摇欲坠。
  秋风卷来,地上铺叠着的枯叶子一下子被吹开了,邓瞬宜听到身后“咚”一声,立时就有人唤出声来:“王大人……快来人啊,看看阁老……”
  邓瞬宜回过身来,见王正来的身子歪倒向一边,额头重重地磕在大理石的砖面儿上,青紫了好大一块的。他摆手挣脱开过来扶他的朝臣。
  “走走……都走……老夫没事。”
  陈鸿渐挪到王正来身旁,看着阁老惨白无色的嘴唇,对邓瞬宜道:“小侯爷,这样下去不行啊。”
  王正来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戳在陈鸿渐的脊梁骨头上,他用了一身的力气,胸口一挺,陈鸿渐被他戳得险些向前扑去。然而他也几乎竭力。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话声带着气从喉咙里呼出来:“你……给我闭嘴……这个时候,你敢出言动摇……”
  陈鸿渐抵住他道:“人要救,阁老您也得要性命啊。”
  “浑……浑说!你……把我给架走了,就是拆我……拆我的脊梁骨头……”
  邓瞬宜抬头看了一眼天时,已经快近黄昏。日头偏西,金黄色的余晖落在清冷的石头地上,满地新落下来的叶子打着旋儿在周遭旋转,婉转而凄凉。
  “王阁老,依我看的您还是先回府休息。”
  王正来颤抖着垂下手来的,摇头道:“既已行此事,则本当死于御门方止,我……”
  话声是在孱弱,大多被风声掩盖。多年沉浮于政坛文坛的,垂衰之际,他们大多有濒临绝命的言辞要招摇地表达出来。在那个时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会留下什么样的诀别之语,如宋子鸣会手抚《菜根谭》,愧叹:“盖世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
  胫骨疲弱,内心满溢的文人,他们的濒死之言一定会成为毕生之卷上隐喻。
  邓瞬宜不太肯去听这种绝望又固执的话语。
  他回过身去,看向正云门后宫道。
  那里正有很多宫人在拂扫落叶,青白色的宫装衣裙在朱红色的店门后面时隐时现。远处有人击节,而后的青黄色的凤纹旗渐往宫门前行来。许太后坐在凤凰撵上,低垂着眼目,出声命人在正云门外停下。
  众人都抬起头来,继而又尽皆伏身,对许太后行叩拜大礼。
  许太后沉默地坐于撵上,不肯回头看这些昔日的股肱之臣,然而邓瞬宜这些人却都眼睁睁地望向撵上的华服妇人。
  众臣大多都知道许太后与顾仲濂之间微妙的关系,此时此景,不论过去是否曾经有揶揄鄙夷,现在都烟消云散了。两方都心有感怀,却都说不出宽慰之语。
  良久,撵上的人终于开口道:“诸位大人,哀家虽为女流之辈,亦知你们拳拳为国为民之心,你们是我大齐的股肱,是江山的倚仗,时局艰难,但哀家与万岁,定将与二等同行一道!”
  女人的声音在正云门的上空盘旋,邓瞬宜从许太后那张脸上看到了纪姜熟悉的样子。关于她的记忆分成两半,一个和那个撵上的人一样,妆容精致,肉身堆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他仰慕多年,不敢亵渎半分。一个在满身青素薄衣,立在鸡毛与蒜皮铺满的厨院里,却救他出死局,铺给他一男子该走的多少有血腥,却又充满血性的正道。
  他这样想着,再一次看向王正来和许太后。
  邓瞬宜逐渐也将王正来那些听起来冠冕堂皇毫无用处,却真实悲壮的话细想开来。似乎也开始明白其中宿命般的挣扎和无奈。
  若宋简,则肆意学奸佞。天地也不会怪责他。
  若顾仲濂,王正来,则拼死正天道。
  若纪姜,若许闻邵,则情深义重,半身陷旋涡,半身覆锦绣。
  黄昏渐来,正云门外积聚起很多帝京的百姓。正如纪姜对顾有悔讲起过的那一般,如今这座商业繁盛,百姓富足的城池,仰仗于于宋子鸣和顾仲濂两代首辅的经营发展,无论这两个人的政治见地有多么的不同,但帝京城的人和物身上,却都有这两代首辅呕出的心血。
  人们跪在锦衣卫设下护障之后,一个走卒将自己的挑子搁在一旁,里面装着的果子扑出来,被锦衣卫凌乱的脚步踩作泥泞。
  他张开双臂挥舞着。
  “太后娘娘,若是没有顾首辅,草民的儿子就被官府给斩首了,顾大人清明廉洁,是个好官啊!太后娘娘,您和万岁爷要明察啊。”
  他的声音凄厉,穿破黄昏时候的暖云。
  许太后不由得垂泪,对于她而言,顾仲濂不仅仅是她和幼弟的倚仗,也是深深岁月里的竹马,是她为后位,为纪家,为大齐,不得不隐下的热情。她站在顾仲濂身后,看着他翻建帝京城,看着他改革税务与吏治,看着他以制衡之道削藩,看着他设计陷害宋子鸣,看着他将自己的女儿亲手送上不归路,却也看着他因要获取她的信任,不惜将自己唯一的骨肉断送在纪姜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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