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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她与灯)


  她笑了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别想这些了,安心在我这里养病吧。从前身为你的妻子,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你,后来……在你府上为奴,也是做得不好……“她的手覆扣在他的手臂上。
  “我也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给我些机会,让我弥补吧。等你身子好些,你再回你府上。”
  她正说着,却感觉到手背上一阵柔软的温热。
  她与宋简一道低头,却见宋简怀中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伸了小手。轻轻捏住了她们我扣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指。
  纪姜心中一动。
  雨后的晚霞如绚丽若火烧。将他们得脸烘得红润。孩子柔软的鼻息扑在他她的手背上,七娘在厨房里,将一笼蒸好粽子端出来,放到庭中,让它们自然地散去水汽。弯腰又站起,而后一面拍手,一面向他们这边看来,露出一个温暖又欣喜的笑容。
  眼前的这一切的,都给纪姜一个错觉。这几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子鸣没有惨死在文华殿。宋简没有孤身去嘉裕,宋意然嫁了意中人,她没有经历过青州府衙前那场刑杖,没有陆以芳,没有陈锦莲,她甚至不曾遇到顾有悔,不曾见过邓舜宜。漫长的生活里,只有宋简这个如同金玉一样的人。教她写一手思白体,教她识金石,告诉她帝京外的风土人情。南方稻子一年成熟几季,杏花什么时候落。北方何时降第一场雪。茶马道上的人们,都有什么忧愁和喜乐。
  然后他们顺意而活。
  理所当然的有了子嗣后代……
  “纪姜。”
  “嗯。”
  “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她点了点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带到公主府来。”
  “你从来都肯行好事,善事,我何必问你。”
  纪姜仰起脸来,其实她原本觉得,接下来这句话是不用问的,但是此情此景,就着被夕阳熏热熏红的脸颊,她还是刻意地问了出来。“我听说,这个孩子原本是窦悬儿的弟弟,他的父母死了,你就同意窦悬儿把他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了。”
  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对。”
  “是因为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
  怀中的孩子松开了他们的手,自己握了一个小拳头。这会儿人也睡饱醒了。
  睁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了望纪姜。又望了望宋简。
  “是因为窦悬儿吗?”
  宋简低头手将那孩子抱起,迎着夕阳余晖举起。孩子乐得开了花,手舞足蹈地冲着宋简笑开。
  “明知故问。你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是个人,丢了挚爱,总想寻个寄托。这个孩子,你若喜欢,我们就养在身边。你若不肯也无妨,我和你来日方长。至于别的人……”
  他顿了顿。偏头过来看向她。
  “纪姜,我明日要回一趟府上。”
  “不肯在我这里养病吗?”
  “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辜负你,辜负你父皇和母后太多。我至今都记得,先帝将你嫁给我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你是大齐唯一的明珠,我既拥有了你,别的都不配再贪。”


第99章 撕破
  端午过后的第二日。
  日头一下子变得特别烈, 几乎将宋府中新砌的青砖花坛晒出裂子来。浓荫全部退在到了后面。惨白的烈日下, 宋府的大门洞开着,二进的拱门也全然的打开, 一眼就能望穿庭中全景。
  然而从门前行过的车马路人,却都像忌讳什么似的。忍不住好奇地匆匆看一眼,就干赶忙都压着衣襟迎着风地走开了。要行远好多步, 才敢相视一看, 闷着脑袋靠在一起,说起带着些油荤子,又不着边际的话。
  府中, 陆以芳拆尽了身上所有饰物,静静地跪在花厅前石阶下。
  她跪得早,探将将发亮的时候就已是这副姿态了,如今过了两三个时辰, 没有进过一口水米,眼前时不时晃过一阵混沌的黑障儿。辛奴在身旁撑扶着她,想劝又不敢劝。她这个宫里出来的女人, 每走一步路的都有着和各方势力相互权衡倾轧的道理。府中其余的女人们都是漂亮而糊涂的皮囊,压根部知道之后的生计名声要往何处搁, 浑浑噩噩地还在收拾妆容和衣裳。只有她在宋简开口之前,先一步跪了下来。
  以退为进。在辛奴印象里, 陆以芳御下的手段干净利落,恰到好处,对宋简却尚算实心。她到底尊他敬他, 从来不肯拂扫他的面子,他们相处的浅淡,但不见大户人间司空见惯欲求。
  “夫人,你且先起来,奴去前面替您守着,爷回来了再遣人跟你说。”
  说着,她将身子往前面挪了挪,试图替替她遮挡些将近正午的毒辣日头。
  “这日头太毒了,您这样跪下去是要出事的。”
  陆以芳的额头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攒在手中的绢帕也快湿透了。不是辛奴夸大,她也是给个弱质的女人,出了宫,脱了奴才的身份,也是养尊处优的养了这么几年,哪里受得过这样的折磨。
  但她不肯这中间损掉一分力气。
  和宋简博弈,她这一生其实都没有想过。哪怕在后院中施展些小伎俩,收服那些好皮囊的心,又或是在子嗣的事上动些法子。可这又有什么呢。哪一个高门大户的后院的,没有这些瞎事呢。
  宋简是宋简。两人过得再糟糕,婚姻再空洞。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经营不好,栓不住夫君的心,那是她的过错。和男人没什么关系,她用这样的想法麻痹自己很多年了,想着,只有体面,只要还有一个看似热闹的内院供她去施展,人生也就还算过得去。
  但她真的害怕。这回,宋简要从手里拿走是这一方狭小却赌上她身为女人全部意义的天地。
  “辛奴,你给我起来。站到后面去。”
  她其实已经要跪不住了,豆大的汗水落下来,在青石的地上染出了一滩墨色。烈日下有风的,庭中的花香浓烈,此时却熏烤地她脑子发晕。陆以芳的眼前有些恍惚。脑子里的东西也是断断续续的。她本来在回想,嫁入宋府后的时光,从青州,到帝京,床榻上的美事不过耳耳,所谓举案齐眉,也都是浅淡的影子。头一年或许偶尔还有相伴的时光,还有些许怜惜和尊重,可自从纪姜来了以后,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呢。
  她想起了他从青州府牢回来的那一个夜晚。
  想尽力回忆起细节,却又不敢仔细地去想。
  是以回忆混沌。眼前的视线也被汗水搅迷离了。
  她索性双手撑扶着滚烫的地面,勉强抬起头来,向洞开的大门望去。
  一双黑面的革靴跨进了大门。
  接着她看到了拂过木门槛的玄色袍角。
  陆以芳揉去眼中汗水,那人由远及近,行得明明不快,却好像在转眼之间,就跨过了二门。那双黑面的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就在离她按在地上的手掌不过两三寸地方,她突然有些想要笑。
  好近的距离。关于这个距离,她羞涩而又充满欲望地跟上天求过很多次了。
  宋简垂下目光,他没有先开口。
  两个人都猜到了彼此意图,但毕竟为夫妻多年,又是在彼此绝情博弈的边缘,谁也不想先吐第一个字。
  张乾在宋简身后对辛奴招手,示意她与自己一道避开。
  体面这种东西,宋简向来是不会轻易从陆以芳身上夺掉的,但今日不一样的,陆以芳自己夺了体面,摊在宋简面前用作博弈的筹码,连张乾都觉得,此种场景有些不忍入目,他是宋府的奴才,主人的情感他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总得来说,他是与陆以芳站在一处的,一样惶恐又不甘地等着宋简那违背礼法的安排。
  伺候的人都从庭中退了出去。
  良久。陆以芳终于开了口。“以芳候着你的处置呢。”
  “你先起来。有什么话晚些再说。”
  她摇了摇头。甚至不肯去牵宋简弯腰舍出的那一只手。抬起双眼的,凝向宋简。
  “宋简,你是不是也问心有愧。”
  她不再用尊称。直呼其名之下,好像又将那摊在宋简面前的体面举得更高了。几乎抵到他的脖颈之下。
  “为了害死你全家的一个女人,你现在要把我们都散了,干干净净扫出一个府邸来安防她是吗?”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
  年近四十的人,就算保养得再得宜,脸上也遮不住老态。
  “可是我,还有府中其他的女人,到底又有哪一个地方坏了你的规矩,有哪一个地方不尽心,哪一处对不起您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浑身都在颤抖。
  “宋简,就算我们与你没有情意,但总管是有零星半点的恩情吧。我们既已嫁了你,就是宋家的人,你若把我们扔出去的,这万丈的红尘,你让我们去什么地方讨一寸地方生活啊……”
  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沉默地从她跪着地方行过。踩过满地落花走进花厅,从其中拖出了一把圈倚。椅腿和石阶一下一下有节律地磕碰着,每一声都似乎是落在陆以芳的心上。他将椅子拖到她的面前,撩袍坐下。
  门仍然是洞开的,穿堂的风把花厅的隔扇门吹得咿呀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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