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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人 (她与灯)


  无处寻骨,无处焚香,无处烧一张祭文稿。
  宋简的意识仍旧是清醒的。此时身体里的每一个血肉都沉寂下来, 连血液也流淌地慢了。如此随思绪关照过去的一生,一半是荒唐,一半是酒不尽兴。他一度想起纪姜。她身着寻常的百姓的素纱襦裙,发间簪银簪, 立在一架高宽的木根雕博古架前。
  衣缎太软,周身看不见一点点身为公主的棱角。
  他亲手将纪将从皇族的尊容之上拖入了泥沼,但她从未有过一时的沉沦, 不论是青州的宋府与府牢,还是在帝京和陆庄的禁园, 她被困缚手脚,却也淋漓尽致地活在大齐的风口浪尖上。每走一步, 都是落子无悔的姿态。
  他真的深爱这样无畏而深情的女人。
  但他也心有不甘。
  与纪姜对弈多年,他还没有赢过一回啊。
  一丝冰凉的水流灌到他的唇中。
  面前的日光像是被一个人挡住了一般,在那片温暖得红色之中, 凝成一个淡淡的人影。接着,一只温柔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宋简在混沌之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女香。他不禁有些自嘲,有所思,则有所梦。这些在方外造梦的神,可真实仁慈。
  然而,那一丝香气并没有消失。
  反是山中的虫鸣和鸟叫渐渐的从耳中退去了。继而,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一声一声,轻柔地唤着他的名字。那种感觉像一下子倒退回了多年前的某个春日午后。他面上扣着一本《山岳录》,梦正畅游江河湖海。公主走进园中,挪走了他盖在脸上的书。一面用一朵杜鹃拂扫他的鼻尖,一面唤他的名字。
  他叫宋简,其实他也有小字,但是大齐的公主气焰嚣张。从来都直唤他的名讳。那时,宋简纵容纪姜。只要她这么一唤啊,无论宋简多么疲倦也会笑着醒来,抬起手臂,挽过她耳边随风拂动的细发。随口问上一句:“去哪里折来的花。”
  “纪姜……”
  回忆如光斑淡去。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他张口,从血腥而粘腻的喉咙里发出了这么一声。
  “我在啊。”
  混沌之中竟有人回应了他的话。
  “我在啊。”
  宋简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周身所有的知觉猛地醒来,将他从混沌之中,拖入了现实。
  他的手指握了握,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晃过去两三个人影,其中一个女人,头发披散,轻薄的春裳被树枝勾划得凌乱不堪,面上带着一张灰色的面纱。她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首捏握着他手腕。一丛山生得杜鹃开在她得头顶,花枝随山中暖风气摇动。花香红乱,落下来。撒了一地,撒了她一身。
  人影渐渐清晰,原不是一场梦,千里之外,她真的来了。
  “我……已经在想,如果死在涂庄,要托一个什么样的梦给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的手指艰难的弯曲下来,摘去她鬓边的一朵山花。
  “你怎么就来了呢……”
  她一把握住他的那只手。“还好,还好……”
  听到他的声音,全身的胫骨都在一瞬间之间松懈下来,别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便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还好”两个字。
  他回握住纪姜的手。“纪姜,你……不该……不该来这个地方。”
  她耐心地听他说完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继而匀平自己的呼吸,跪坐下来凝向他。细软的暖风,轻柔地笼抚着她凌乱的碎发。
  “我啊,没有你那样狠心。”
  宋简咳笑了一声:“你在怪我,把你和孩子扔在陆庄……不闻不问……”
  纪姜没有马上出声。
  然而笑里却浸出了眼泪。
  “我没有怪过你,相反,我知道,宋大人这一路,走得有多难。”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去他额头得泥浆。
  “宋简,自从我入府为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狼狈的模样……”
  “你心疼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回应他的是一个更加温柔明朗的笑容。
  “对啊。”
  她的手平放在他的耳边。
  “我心疼你。”
  虫鸟的鸣叫消弥,无论天灾如何肆虐,三月,仍然是一年当中,最晴好温暖的季节。
  落花似锦绣,清风跃浮香。
  两人相凝沉默。铺天盖地的窦是从前公主府中温柔的回忆,是青州府衙前的那一场雪,那一顿剥尽体面的杖刑。是宋府中纪姜隐忍和柔情,是陆庄的那一场大火,是白水河边,她那令人心痛的决绝。
  从开始到最后。无论有多少爱恨情仇,无论隔着多少国仇家恨,一时间之间,好像都消弭在了这座温暖的春山花影之下。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纪姜,对不起。”
  久违的坦荡温情。
  纪姜背脊一僵,她慌忙仰起头,抑住眼眶中的含泪,喉咙里一阵酸烫。
  “别说了,我都明白。宋简,我带你回帝京。”
  ***
  天暗下来,杏园中的风大起来,将才开的杏花吹落一大半。
  人们在道旁燃了起无数把火把,火光把整个天边都映红了。
  引颈而望的人们相互搀扶立在道旁。
  顾仲濂和青娘等人都快急疯了。纪姜来涂乡原本就是他们不曾想到的,然而更令顾仲濂揪心的是,无论他和青娘怎么劝,都拦不住她入山。这一回,顾有悔不再她身边,他只好遣了七八个人跟着她入山,此时天已经黑尽了,一行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顾仲濂举着火把,立在山道旁张望。
  青娘知道他心头焦虑,也无法出言宽慰,两个人相互搀倚,直等月上中天,冷光将周遭的物影都映出了鬼魅一般的影子。
  突然,遥远的山林中亮起一道火光。
  “顾老,欸,顾老,快看啊,好像是跟着那位姑娘入山的人啊。”
  顾仲濂欣喜:“快快,快上去看看!”
  人们举着火把拥过去。不多时,前面跑回来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边跑边道:“顾老,大喜啊,他们找到宋大人了,宋大人还活着啊!”
  “好好……那那位姑娘呢。”
  “也回来了,姑娘只是手上受了些伤。”
  到底还是纪姜,找到了宋简。
  青娘闻言,忙双手何十,念了一声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正说着,那边已经扶着人过来,宋简受了重伤,身子虚弱,经不住这一路的折,意识早已迷离,人们撑着他的肩膀,慢慢地将他带到了道旁。
  顾仲濂望向跟在人群后的纪姜。她那身青白色的襦裙已经山中的泥泞玷污的脏乱,手臂上部知道被什么东西划拉出了一个大口子,她也没有在意,仍由血水混着汗水红了整条袖子。
  鬓发已经散乱了。银簪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她索性用自己裙带将长发束在肩后。一深一浅地走在人群的后面。
  “殿下受苦了。”
  纪将在他面前站住脚步,她解开头上的裙带,以手为梳,重新理整着散乱的长发。
  “我没事,宋简身上有伤……乡里……还有大夫吗?”
  顾仲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举着火把的人:“没有了,乡中疫症死了很多人,大夫……也都染病死了。”
  纪姜垂下眼睛:“没事。顾老,让大家撑住,顾有悔去寻林舒由和楼鼎显了,如今寻到了水源,只要大家能再撑一段时间,就一定会有转机的。只是如今他伤得太重了……”
  顾仲濂看向宋简。
  “殿下……是如何找到他的。我们前前后后,也遣了很多人入山去找,都是无功而返……”
  旁边一个跟着去寻人的人道:“是啊,那个地方是河谷的一处洼地,上面被乌桕树遮挡了个严严实实,我们也在那个地方寻摸过很多次,但都没有发现下面的那个洼地。姑娘是怎么知道,大人会坠在那个地方。”
  纪姜垂下头去,望向宋简的手腕,那一串沉香珠串三绕在他的手腕上,葫芦样的乾坤珠已经被磕碎了。只留下褐色的绳结。
  “靠它。谢天谢地。这个人不曾把它摘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落向那串沉香珠串。
  顾仲濂是认识这块沉香的。
  那是多年以前,纪姜送给宋简的一样生辰之礼,那一年供给宫廷里的沉香木中,通共就出了这么一块油纹上佳的白奇楠木的老料。纪姜将这一块老料取回来,打磨成珠送给宋简。沉香的味道沉厚,经年而香味愈加深重。
  那也是纪姜成婚之后,送给宋简唯一的一样东西。宋家灭族以后,这么多年无论有多么恨纪姜,他都一支不肯将它解下来。
  纪姜香品一道的行家。也是啊,这世上除了她,当真再也没有人能寻到它与它的主人。


第91章 真假
  月上松枝头。
  纪姜靠着篱墙坐着, 宋简的头枕在她的膝上, 杏花醉人的香气萦绕在旁,屋中点着一盏豆儿大的光, 宋简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纪姜隐隐约约的轮廓。
  “醒了?”
  温凉的手指拂开他额前的湿润发。
  纪姜低垂下眼眸。她洗了脸,长发也柔顺地被一根发带束着。虽一身朴素, 却依旧整洁讲究。她前面的柴扉半开着, 轻暖的风推摇着门咿呀咿呀,轻轻作响。她裙摆上的柔纱不时飘扬起来,拂扫着地上干草和枯枝, 衬得她像一朵夜中悄然而放的白蕊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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