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县令越想越觉得糟糕,额头上竟渐渐地有些冒汗。
这也幸亏他不知道楼老爷病中根本不管事。如果他得知这两天的糟心事都是因为郑娴儿这个野丫头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知这位不可一世的县令大人该作何感想。
郑娴儿看着黎县令擦了两次汗,便知道自己这回又歪打正着了。
她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向黎县令告辞:“既然案子还没定,今儿个也没什么事,我来探监,大人总不会不许吧?”
黎县令下意识地挥手撵走了她,心里暗暗琢磨着:无论如何不能让楼家熬过这一关,否则他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通往内室的门打开了,黎县令慌忙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抚台大人。”
曾巡抚踱着方步走了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啊……”
黎县令躬身低头:“大人恕罪,此事确实是卑职太急躁了些。想不到楼老头子历经多年,还是那么难缠……”
“无妨,”曾巡抚冷声道,“只要褚仲坦这案子翻不过来,楼家就永远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圣旨下来之前,你先不要在他们身上费心思了!——一个靠女人出来抛头露面四处奔走的没落世族,也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去对付!”
***
一座小小县城的监狱,自然大不到哪里去。这一下子关了十多个书生进来,立刻就变得满满当当的了。
郑娴儿和小枝一路跟着狱卒走进来,收获了一片温和而恭敬的问候。
这些书生啊,即便是关在监狱里,也不曾辜负了他们在书院里学到的礼节和风骨!
楼阙的牢房是单独一间的。楼闵和另外一个书生关在他的隔壁,另一边却是一个满身血污须发花白的老者。
郑娴儿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得先叫狱卒开了楼闵那边的牢门,送了几碗饭菜和一条毯子进去,笑道:“饭菜都是照五公子的口味预备的,大哥可别骂我偏心。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也挪来了这边,否则今儿说什么也要拉着大嫂一起来的。”
楼闵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我是沾了五弟的光了。”
郑娴儿跟这位大哥一向没什么话可说,趁他回头招呼同伴来吃饭的工夫,她便忙退了出来,走到了楼阙那边。
此时楼阙早已经听见动静,在门口等着她了。
郑娴儿依旧不与楼阙对视。进了牢门,她沉默地把食盒中剩下的几碗饭菜端出来,又回头喊小枝进来铺褥子。
楼阙忙拦住了她,低声道:“隔壁是褚先生,你把褥子拿去给他,饭菜也分一半过去,我吃不完。”
郑娴儿看了看牢房的角落,欲言又止。
楼阙趁狱卒不注意,迅速地在她的手上握了一下:“你上次送来的那领大氅很好用,夜里铺着一点也不冷,你放心。褚先生年纪大了,又受了刑,我怕他熬不住。”
郑娴儿撇了撇嘴,懒得揭穿他。
她上次送来的东西可不止那领大氅,只不知道又被他送给谁去了!
沉默地对峙了片刻,郑娴儿知道楼阙是不听劝的,只好妥协,又求着狱卒去打开了隔壁牢房的门。
褚仲坦从干草堆里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你是谁?”
郑娴儿庄重地行了个礼,低声道:“楼家妇郑氏,问先生安。”
褚仲坦一愣,忽然脸色微变,拖着铁链便要站起来:“是楼家三少奶奶?这……您是贞妇,老夫岂能受您的礼?!罪过罪过!”
郑娴儿忙侧身避让了一下,让小枝过来按住了他:“先生是要折煞我吗!早知道您这儿那么多规矩,我可就不来了!”
褚仲坦只得坐了回去,自己又笑了:“也罢,我就倚老卖老一次!只是三少奶奶可要记着,您的身份不比寻常,就算是下边这些地方官员,也受不起您的礼!唉,如今这世道也算是离着礼崩乐坏不远了,若是在太祖爷那时候,谁家出了个贞妇,那是无上的尊贵荣耀,哪里还会被一个小小县令欺到头上!”
郑娴儿低眉顺眼假装认真地听着,心里却因为自己这个掺假的“贞妇”身份而觉得有些发虚。
好容易等到褚仲坦说完了,她忙叫小枝把带来的褥子放到角落里,又把饭菜摆出来,笑道:“您的学生孝敬您的,先生慢用。”
褚仲坦的眼圈红了红,笑叹道:“桐阶那孩子……唉,他自己怎么办?”
“他还有呢!”郑娴儿笑着站起来,便要退出去。
褚仲坦却招手叫住她,急道:“这一次是老夫连累了孩子们,难得他们心里不怨我,还肯惦记着我这把老骨头……你回去跟桐阶他们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舍了我,保全一个是一个!他们都是好孩子,有着大好的前程,不该跟着我受这份罪啊……”
郑娴儿叹了一声,摇头道:“您这番话我爱听,可是您那帮学生必定不爱听。要说您自己跟他们说去,我可不替您去挨他们的抱怨!”
褚仲坦瞪着眼睛,呆了半晌。
他猜到了郑娴儿会反驳他,却实在没想到是这种反驳法。
——一点都不大义凛然,一点都不忠孝节烈,一点都不符合她作为“贞妇”的形象!
可怜的老先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时候,郑娴儿早已经出了门,不管他了。
褚仲坦只得自己摇头叹道:“唉,天天教他们舍生取义,真到了需要舍生取义的时候,却又盼着他们懦弱一点、自私一点,保全性命多做些好事……”
生命与大义之间的抉择,不期然地落到了自己和学生们的头上,他老人家也确实够煎熬的了。
这时郑娴儿早已回到了楼阙那边。
狱卒退了出去,楼阙便攥着郑娴儿的手笑道:“你是个厉害的,连褚先生的面子你都敢驳!”
郑娴儿甩开他的手,退到旁边朝他瞪眼睛。
楼阙知道她的顾虑,只得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郑娴儿就在他对面坐着,刻意隔开一段距离,生怕被对面牢房里的人看出什么不妥。
楼阙觉得有些好笑:“你什么时候也会这么小心谨慎了?”
郑娴儿低头捡了根干草掐着,闷声道:“我总觉得你的脑袋在脖子上呆得不太稳当,我还是老实点的好。”
楼阙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娴儿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楼阙恰好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献上媚眼一个。
郑娴儿一怔,随后又撇了撇嘴:“那么丑,还学人家抛媚眼!”
“丑吗?”楼阙大惊失色。
郑娴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黑又瘦,眼圈是青的,眼珠子是红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腮帮子上——天呐,这是什么啊?胡子吗?”
楼阙大叫一声,捂着脸退到了墙角。
郑娴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楼阙干脆背转身去,气急败坏地道:“你快走!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郑娴儿跟了过去,笑嘻嘻地道:“你现在才躲可来不及了,我都看见了!”
楼阙又捂着脸转了过来,闷声闷气地道:“最后一次,以后再也别来了!在这鬼地方呆着,只会越来越丑!”
郑娴儿看着他别扭的样子,笑得更加愉快了:“干嘛啊这么在意!怕我嫌弃你啊?”
楼阙毫无形象地朝她翻了个白眼,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郑娴儿沉郁了几天的心情忽然变得欢快起来。她奸笑着凑到了楼阙的身边,低声赞叹道:“你还真有‘以色事人’的自觉啊!”
楼阙忽然伸手把她捞进怀里,重重地按在墙上,吻了下去。
郑娴儿推了一下没推动,想到小枝在门口守着,也就由着他了。
楼阙的手臂勒得很紧。郑娴儿察觉到他的急切和惶恐,只得放松了精神,全心全意地迎合着他。
连日来的惊惶忧惧,似乎只有在彼此气息交融的时候,才可以彻底平息下来。
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安心了。
在牢房里做这种事情简直是胆大包天,郑娴儿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大约已经写了“找死”两个字。
幸好楼阙还算有分寸,很快就放过了她,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
郑娴儿瞪了他一眼,又退得远远的了。
楼阙见状也只得仍旧坐回去吃饭,却又趁郑娴儿走神的时候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下次你来可以不用带饭,我只想吃你。”
郑娴儿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打击他:“死心吧,在这里你吃不到的。”
楼阙“嘿”地笑了一声,似乎十分高兴。
郑娴儿反倒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里直担心这人是不是中邪了。
过了好一会儿,楼阙终于愉快地解释道:“你刚刚说的是‘吃不到’而不是‘不给吃’。所以——你其实还没有嫌弃我,是不是?”
“楼桐阶,你无聊不无聊?”郑娴儿有些哭笑不得。
楼阙放下了筷子,郑重地道:“这很重要。”
郑娴儿被他过于认真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得不情愿地安慰道:“虽然确实有点嫌弃你,但目前看来尚可忍受。你记得要养好身子,别得罪那些官差给自己找罪受,我不许你再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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