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长缨道,“顶多是个杂家。各行门道涉足的多,却无一精通。”
说着她品了茶,顺赞了两句。
宋逞含笑执起茶则,道:“将军素有豪气,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长缨没有回避。
把盏放下,略沉吟:“晋王前不久揽下了漕粮入仓的差事,不知大人对此有何看法?”
宋逞道:“这只是正常的任命。晋王能为朝廷分忧,也是好事。”
“但晋王初入京城,于京师有些事情未必清楚。”长缨道:“漕粮事关民生,我却认为这差事隐患颇大。
“这里有份文书,是我仔细琢磨过南仓防卫之后写就的,想烦请大人帮我个忙,递送给晋王,劝他在漕粮入仓之后,务必留心南仓的守仓将士。”
宋逞接了文书看过,凝眉道:“将军吃定南仓将士有问题?”
“谈不上确切把握,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长缨微微敛目,“如今这朝局,谁也不知道哪里就会出个夭蛾子。
“漕粮若出了岔子,累及的是京中官户与百姓,实在没有必要。我至少对京师熟,南仓也去过几回,兴许用得上。”
宋逞闻言将文书再看了两遍,又道:“将军既有先见之明,如何不直接面见王爷?”
长缨扬唇:“在下人微言轻,又无证据,便是去见了王爷,他也不见得会见我。就算见了,只怕还要防备我几句。
“大人德高望重,拜托您出面转告提醒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并不想直接去见杨肃。
宋逞是朝中大儒,本身具有威信,只要他提,杨肃无论如何会给他面子。反而比起她去更好些。
宋逞想想,抬眉道:“明日早朝后,我去见见王爷。”
……
荣胤是朝中大将军,他霸了长缨的人,杨肃觉得他很不应该。
但他眼下才刚在朝中立足,没办法帮她去荣家要人。
加之她不来找他把这事儿说明白,他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也不可能冒冒失失地去寻荣胤,憋着便觉有些郁闷。
再加之等了个昼夜还不见她有什么动静,便一整夜没睡踏实。
他简直不敢相信,漕粮这事这么要紧,这还是他打入朝廷的第一战,她做了三年的准备,把“夫婿”都抛下了,就为了来辅佐他,到这节骨眼上了,真的不来给他提个醒出个建议什么的?
早起准备上朝时他忍不住问:“桂花胡同那边,就没点什么异动么?”
佟琪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听说那日见了荣胤回去后就杀鸡蒸螃蟹,快活得很。”
杨肃只觉心底气躁,一言不发倒拎着翼善冠跨出了门。
宋逞与杨肃在朝上所立位置不远。
退朝的时候他在阶下等了等,杨肃就出来了。
“王爷请留步。”杨肃心情不好,但看到是他,旋即也衿贵温和地含笑拱手:“宋大人。”
宋逞亦拢手微笑:“听说王爷近来承接了漕粮入仓的差事。先跟王爷道声贺。
“漕粮事关重大,这差事看似轻松实在不容易,王爷若是办好了,不光是替朝廷效了力,也是体恤了这燕京城里的子民。”
杨肃进京这大半月,虽有与朝中各府接近之心,却未曾轻举妄动,与哪家有过接触。
此刻见向来刚正又清高的宋逞等他,已是疑惑,再听他主动说到漕粮,更是愣了一愣。
遂拱手:“小王初出茅庐,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宋逞微微垂颌:“南仓重地,将士良莠不齐。粮到之后,晋王当需提防天干物燥,库房灯油走水。”
杨肃这份意外又加深了点。
至目前为止,他已经接收数十船漕粮,预计以每日十余船的平均速度,还需半月方接收完。
所有漕粮都将集中收入位于城南的南仓。
他知杨际不会老实,不可能不防,途中引河路段容易出事,他便将防备的重心全移到了运送路途上,至今没出过差错。他也认定只要继续保持警惕,显然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反倒是南仓一向来是兵家重地,由中军都督府直接派将士驻守,可谓固若金汤,没有明显可防犯之处。更何况为免疏漏,他也是派了人入内监守的。
但宋逞却特意在此等他提醒他南仓并不安全……
第212章 他不听话!
杨肃好歹也是历练过多年的,南仓这么明显需要重守的地方,宋逞却特意跑来提点,他不可能不疑惑。
望见拢着手老神在在立着的他,他心思忽而一顿,施礼道:“小王回去之后定当严守包括南仓在内的各个关卡。
“只是恕小王冒昧,大人特意提醒,可是曾有人跟大人进言?”
宋逞捋须望着他:“王爷何出此言?”
杨肃定望了他片刻,忽而笑了笑,又再深施了个礼:“改日小王再登门拜访!”
出了承天门后杨肃即吩咐佟琪:“赶紧去打听,看她昨日有无去过宋家!”
沈长缨结交宋逞就在不久之前,他怎么可能忘记?
宋逞欠着沈长缨的人情,这事儿如果不是宋逞成心接近他,那绝对是沈长缨嘱他转告的!
而宋逞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攀交他呢?
反倒是因着与沈长缨结下的那段忘年交而极有可能接受嘱托!
他这里回府更了朝服的当口,佟琪就回来了:“爷!王爷!宋家沈家两边口风都探不到,不过小的问了宋家对面的铺面,是说昨日有个威风凛凛的姑娘驾着马到过宋家!”
杨肃听完这话,一张皱巴俊脸就以罕见的速度舒展开了。
他咬着唇角,又神游了会儿,道:“把南仓那边防守的人再添加一倍!”
……
长缨听到南仓添加了一倍的金林军,知道宋逞的话生了效,也放了心。
隔日又至宋家,带了两缸东郊梅前寺下的活泉水与宋逞煮茶。
宋钧缠着要学武功,长缨教他蹲马步,先练着。
一晃又去了几日,糟粮已经到了好多批。
杨肃猜着是长缨在背后指点江山,此时寻过去,她脸上肯定挂不住,不会承认,索性一门心思先当起差来。
他着佟琪他们亲自押送,每批五十车粮食,每日数批,因车马量大,便都需得在城门关闭之后再凭令牌运送进城。
如意料之中,入秋以来连日天干,城里城外已出现小幅火情好几起,但自前日开始降起秋雨,至今断断续续未有止歇的样子。
而距离漕粮全部运完已不过三两日工夫,大可赶在宫宴之前办妥,这三两日里哪怕是天晴,看上去也不至于就会走水出状况了。
晚饭后正议事,管速来报:“马上下大雨,但还有三批粮食在路上,急需人手,还请王爷示下!”
皇帝专门调集了五百金林军给杨肃办差。途中下雨倒不怕,因为车上会覆油毡。
他道:“还有多少人?”
“南仓那边去两百,码头一百,途中一百,可调人马只有一百!”
五十车粮食,天干气爽时一车四人足够,但天要降大雨,难免突发状况,这就难办了。
“要不,把南仓那一百调回来?”谢蓬建议。
南仓那边本来安排的是一百人,还有三十名侍卫,加上守仓将士,这个配备已经显得很郑重了。
后来宋逞那一说,杨肃又调了一百人过去。
但实际上这十来日里风平浪静,码头这边三百人忙得气喘不停,那里两百人则闲到日日蹲在墙下抠脚唠磕,显然分配不均。
这个时候,按理是应该把人调走的了。
但杨肃凝眉沉思完,却道:“先把手头这一百加过去再说。”
管速领命。
窗外传来道轰隆雷响,闪电将宫宇照出一片雪亮。
秦陆上前将窗门掩了起来。
紧接着雨声沙沙地响起,很快掩盖了除雷声以外的一切声音。
屋里原本正议事的众人不知什么时候都缄默了,秦陆道:“要有事,也就是今夜了。”
谢蓬支肘望着窗外,起身道:“这模样,杨际只能在途中行事了。”
杨肃持卷良久,这时靠入椅背,说道:“传令将南仓驻守的两百人分一半出来!……”
……
东宫这边杨际也在窗前看着这场雨。
冯素进来:“杨肃将南仓的两百金林军抽走了一半。方才咱们的人亲眼见到他们冒雨整队出的营门!”
杨际扶窗的手顿住,接而转过身来:“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
“那就传令高琥动手!”
……
雷声轰隆,暴雨倾盆,长缨睡下又坐起。
两刻钟前护卫来报,南仓前几日添加的那一百金林军又让杨肃突然给撤走了!
她推窗看了看,几经锁眉,到底戴上笠帽出了门。
……
雷雨之下的南仓如同被打趴伏了的群兽,沉默而笨钝。
穿着蓑衣的杨肃环胸立在暗影之下,与侍卫们一道凝视着面前的仓廒。
即便是粮仓重地,这样的夜晚也多少透着些困乏之意,远处差房里传来隐隐的吃酒说笑之声——
雨夜更加需要付诸警惕谨防出事故,不喝些酒,唠唠磕,瞌睡便将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