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刻钟后,谢翎站在城东的医馆门口,朝里面张望,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么?”
一个伙计从柜台后探出头来:“谁?”
谢翎踏进门去,那伙计见了,以为他是乞儿,连忙驱赶道:“去去,做什么?别脏了我的地方。”
谢翎顿时涨红了脸,局促地退开一步,道:“你是大夫吗?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那伙计听了,眼皮子一翻,不太耐烦地道:“夜里出诊,需加一倍诊金,一共一吊钱,要救人,拿钱来。”
谢翎懵了一下,他从苏府两手空空出来,哪里带了钱?再加上救阿九心切,他压根没来得及想这么多,他站在门口,无措地用手掌搓了一下湿淋淋的衣服,鼓起勇气试探道:“可以先看诊吗?”
伙计嗤地一声笑了,白了他一眼,道:“是你傻还是我傻?一看你这副穷酸样就是出不起钱的,还先看诊,做梦去吧。”
他说着便摆摆手:“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谢翎好容易才找到了医馆,阿九还在等着他,如何能空手回去?他咬咬牙,道:“我、我虽然没有银子,但是我有一块玉,可以当做诊金吗?”
那伙计听了,先打量他一眼,看他身上穿着,虽然脏兮兮的,沾满了泥水,但是似乎不是乞儿,便信了一分,道:“你先拿来给我瞧瞧。”
谢翎便往脖子上摸,摸了一下,空的,顿时愣住了,那伙计见他不动,道:“又怎么了?让你把那劳什子的玉拿来看一眼。”
谢翎低头往地上找寻,又摸了摸衣裳,袖子,腰带,就连衣角都给摸到了,依旧没有找到那块玉,他忽然便想起来,之前打他们的那人,伸手似乎拽了一下他的领子。
他只以为那是单纯地拽了一下,没想到……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玉被拽掉了,所以,那人这才匆匆离开。
因为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脖子上依旧火辣辣的,是红绳勒出来的痕迹,谢翎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谁知道他有玉?谁想要那一块玉?
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指向了一个地方,苏府。
最后谢翎拿不出来玉,于是被医馆伙计骂骂咧咧地哄了出来,他走在雨里,满心都是难以平息的怒火,还有痛恨,痛恨苏府的无耻和冷酷,也痛恨因为自己,施婳才会受到伤害。
他微微抬起头来,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还有眼眶里,令他鼻尖酸楚无比,没有钱,医馆就不肯出诊,他救不了阿九,阿九会死的……
幼小的、年仅八岁的谢翎,在深夜里,手足无措地站在街角,那一刻,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官居高位,拥有了显赫的权势,轻易能左右他人性命,动辄如千钧雷霆之势,但是这一刻的无助和绝望依旧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每每午夜梦回,都时常被惊醒,惶惶无措,冷汗涔涔,唯有抱住身旁的施婳,才能继续安睡。
医馆不肯出诊,谢翎手足无措地走在雨中,冷风吹得他有些瑟瑟发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那妇人说,城北处还有一家医馆,尽管夜色已经深了,但是谢翎仍旧是打算去看一看,只要有一分希望,他也要去试试。
这么想着,谢翎便迈开步子,朝城北的方向跑去,天黑路滑,他又跑得快,不知跌了多少跤,手上的皮都蹭掉几大块,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直奔城北而去。
谢翎从前和施婳来过城北,这里店铺林立,在夜色下连成一片,静静地伫立在雨中,静默无言,一片漆黑,偶尔有店铺檐下挂了一个灯笼,昏黄的灯光落在雨幕中,才不至于叫谢翎两眼一抹黑。
医馆很好找,只因与旁的店铺不同,黑黢黢的夜色中,唯有它家门前挂了两个灯笼,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一眼便吸引了谢翎的目光。
他眼睛顿时一亮,那灯笼上写了斗大的字:医馆,门上有一块匾额,字迹古朴,上书“悬壶堂”三字。
谢翎还没来得及高兴,但见那医馆大门紧闭,心就凉了半截,这种时间,显然是已经打烊了。
第 18 章
谢翎咬咬牙,跑上前去,开始敲医馆的门,砰砰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中传出去老远,夹杂着檐下水珠滴落的动静,一如谢翎此时焦灼急切的心情。
他恨不得直接破门而入,将那大夫抓出来,幸运的是,不多时,头便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来了来了,客人轻些!可莫把老朽医馆的门给锤坏了。”
谢翎听罢,心中大喜,立时停下,两手不安地垂在身侧,果然不敢再敲,透过窗纸,一点朦胧的暖黄光线渐渐靠近,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站在门后,半披着衣裳,他见了谢翎,举起手中的灯看了看,道:“唷,这么小的娃娃,可是家中人害了什么急病?”
他说话神态甚是慈和,比之前那城东医馆的伙计不知道好了多少,谢翎二话不说,噗通跪倒在地,喊道:“求大夫救救我姐姐!”
那老者见了,连忙来扶他,口中道:“别急别急,先起来,你姐姐现在在何处?”
谢翎依言起来,红着眼圈道:“她现在动不了,我背不动她。”
那老大夫听了,便道:“你稍等片刻。”
他说罢立即回转去,入了内间,谢翎心中焦急,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那通往内间的帘子处看,幸好没多少时间,那老大夫便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睡眼惺忪,仿佛才刚醒的模样。
老大夫背着一个箱子,取了两把伞,对谢翎道:“走罢,老朽与你去看看。”
谢翎大喜过望,心中充满了感激,又对那老大夫殷切道:“我来替您背箱子罢?”
老大夫呵呵笑了,摆手道:“这箱子重着哩,莫绊得你摔跟头。”
倒是那少年将灯笼递给谢翎,道:“劳烦你提着。”
谢翎依言接了,他才转头去对老者道:“爷爷,药箱给我罢,天黑路滑,别把您再摔了。”
一行三人打着伞,在谢翎的带领下,步履匆匆地朝城东走去,谢翎忧心施婳的情状,但是无奈那老大夫年纪大了,腿脚慢,实在走不快,只能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焦灼,这一路走过来,倒仿佛把谢翎一颗心按在那滚烫的油锅上煎熬一般。
终于,谢翎带着那老大夫到了施婳所在的地方,施婳依旧躺在地上,还没有醒,谢翎心中一紧,赶紧放下灯笼冲过去,轻轻摇了摇她,小声唤道:“阿九?阿九?”
触手的温度烫得他一个哆嗦,施婳脸色苍白无比,脸颊处却浮现出绯红,映衬着她额上的伤口,简直是触目惊心。
谢翎的整个心都好似被一只手攥紧了,碾得生痛无比,他声音带着哭腔,对那老大夫道:“我姐姐醒不过来了。”
老大夫上前来,口中忙道:“别急别急,让老朽先看一看。”
借着灯笼光线,他看见了施婳额上的血洞,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怎么弄的?寒水,把药箱拿过来。”
那少年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将药箱放下,利落地打开,一股子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里头各种瓶瓶罐罐,不一而足,谢翎看不懂,他只能拎着灯笼在一旁干着急。
老大夫手法利索地处理了施婳的额上的伤口,拿棉布缠了,又道:“发热了,衣裳还湿着,恐怕是冻的。”
他转向谢翎问道:“小娃儿,你家住在何处?可不能在这里呆着,病情怕是会加重。”
谢翎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家?他们没有家……
老大夫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问了,只对那少年道:“罢了,寒水,你将她背起来,我们回医馆去。”
少年应了,弯腰背起施婳,不由皱了皱眉头,这女孩太轻了,简直就像是一把柴火似的,轻飘飘,怎么这么瘦?
这么一想,他手上便放轻了动作,依旧是谢翎打灯笼,一行三人穿行在夜色中,原路回了医馆。
施婳朦胧间,只觉得浑身滚烫,如同火烧,额上渗出热汗来,太热了,她想,怎么这么热?
眼前像是有赤红色的光芒闪烁,她猛地睁开眼来,却见四周已是火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蹿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她身上的衣物,像是要将她一并吞噬一般。
剧痛袭来,仿佛皮肉被什么利器一寸一寸割过,施婳疼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焰,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朝她层层涌过来。
施婳连连退后,直到,她撞上一道坚实的身躯,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婳儿。”
施婳浑身一颤,这声音就像是如影随形的梦魇,将她整个人都拖入那大火之中,男子面目俊朗,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却渐渐化作狰狞:“婳儿,你不愿意陪孤一道么?”
施婳拼命摇头,陪你死?凭什么?她好不容易活了下来,逃荒时没有饿死,在戏班时没有病死,被人折辱磋磨时没有死,她活得那么努力,凭什么要陪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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