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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华 (苏未寒)


  这节气的溪水冷得瘆人,周梨不敢下水,只脱下衣服蹲在岸边掬起水来慢慢地擦洗,溪水拍到脸上的时候,水面映出一张清秀的脸蛋。
  眉细细的,如墨笔一挑勾画而成,山中水色潋滟,映得她眼睛也是流光溢彩的,虽说是看上去没什么光泽的一张脸,但若让她吃饱了,再好好描画描画,不见得比别人差。至于胸嘛,她偷偷地摸了摸,果然很平坦,但她不气馁,谁说以后不会长大。
  周梨一贯会自我安慰,洗清干净后,她将破烂的衣服抖了一抖,抖去些尘土。她只有这一件衣服,不能浆洗不能丢,只好再勉强穿上,只穿到一半,衣襟还轻轻敞开着,就看到了站在她背后十几步外倚着一棵大树的江重雪。
  清风残雪之间,他脸上带笑,眉目唇角皆可定格为一处风景。
  周梨眨眨眼睛,“你不是说不偷看吗?”
  江重雪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看。”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他想了想,“从你脱衣服开始。”
  江重雪轻功极好,周梨连一下声响都未听到。半晌,周梨的叫声穿透树梢,脚下一滑,栽倒下去。
  十二月的溪水适才经过化雪,一股幽深的寒意,她倒下去时溅起水花,扑腾了两下。
  这条溪流并不深,才只到她膝盖。她抹了一把脸,狼狈地立在水中央,浑身湿透。
  江重雪半蹲在溪旁的巨石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说的果然没错,还真是身无三两肉,该小的地方是小了,该大的地方却不大,白白浪费我纡尊降贵地过来看了一回。”
  周梨手指颤抖地指住他,哆嗦着回不过神,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气急攻心,又被寒水一浸,两眼往上一翻,直接撅了过去。
  江重雪脸色一变,身形往前挪动,将人抱住。低头看到怀里的脸白得剔透,凉意飕飕。他蓦地有些后悔去逗弄这丫头,不成想她这么不经逗。试着拍拍她脸颊,并无反应,犹豫半晌,伸手去脱她身上的湿衣服。
  周梨肩头有块褐色胎记,形状像弯月,他盯着看了几眼,觉得有趣。胎记下是突出的锁骨,再来是……他猛地收住视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往她身上一裹,裹成个红粽子般。
  他脸上表情微妙,盯着周梨的脸,不让自己去看其他地方。
  看遍成千上万的美人不过是江重雪信口捻来,当年在堂口时被师兄弟们拉去秦楼楚馆见识过,那时他还小,却已生得秀丽,楼里的姑娘们见他好看,都喜欢得紧,对着他摸亲捏掐,极尽挑逗之能事,他脸红似血,敢怒不敢言,被取笑良久。
  那些事还都仿若昨日,然则某道剑光一闪,一切便都戛然而止。
  周梨醒来的时候望见头顶一方如墨的天空,天上又飘起鹅毛大雪,她被江重雪用大氅裹着,紧紧护在怀里,温暖如春。马蹄子踩在足有三寸厚的积雪里,一步一个脚印,偶尔仰起头打鼾,喷出白色雾气。两人一骑在无人的山谷里披风沐雪,兼程缓慢。
  满山盈谷的风嗖嗖地流淌,周梨畏寒地往他怀里钻,“重雪哥哥,你身上热得就像个汤婆子。”
  “闭嘴,睡你的觉。”
  “……”
  这一夜北风清啸星辰如斗,周梨向来畏寒,打小的记忆是她缩在破瓦遮头的一隅,每每能醒来都要感谢老天爷赐命,让她在难熬的大冬天里多活了一天。
  极少有像这样,睁开眼睛时是被人裹在怀里的。周梨蒙昧地想到了什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重雪呛进一口苦涩的风雪,皱了皱眉,“腊月三十。”看了看天色,又轻描淡写地说:“过了子时,应当是正月了。”
  这一刻便是绍兴二十五年的元月初一,千里之外的临安,狼狈奔逃了大半载的皇帝于御书房中枯坐,对着与金人立下的条约发呆,而江湖中被正派重创的邪派弟子重整旗鼓,报仇心切。
  天下九州,人心是非,一笔笔算不清的烂账。
  好在这一切,在山谷中踽踽而行的他们是不知的。过了一会儿,周梨说:“重雪哥哥,新年如意。”
  江重雪呆了一呆,心里如被一块大石堵住,悲怆难以名状,几乎要将他压垮。
  记忆里有这一幕,也是腊月三十,师兄弟们在月下练功比武,等着小吏打过子时的更,娘亲提着一只紫檀木的食盒走来,那些馋嘴的家伙一拥而上,把盒子里的点心分食一空。彼时立在树下一身清风长袖比划着金错刀的他瞧见了,不屑地扬了扬眉。恰好过了子时,花团锦簇的烟火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记忆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江重雪紧了紧衣服的襟口,一直到周梨眯着眼睛又要睡过去的时候,方听他说了一句,“新年如意。”
  在山谷里绕了几天之后,总算看到了远处氤氲在云霞里的城廓。
  偏于一隅的边境小城,看上去却比土城要富足许多。日暮千里,正到了举火的时辰,家家炊烟,到处是人间烟火气。
  周梨还未离开过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对什么都新鲜,江重雪却是平平淡淡的模样,周遭的热闹他都视若无睹,随手提起周梨的后领,把她扔进了一家雅轩去买衣服。
  他实在是很嫌弃周梨穿他的衣服。
  周梨从轩里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裹了件崭新的粗布衣裳,但她翘着嘴角,有点不乐意。那店里的衣服每一件都好看,江重雪却只愿意给她买一件最价贱的布衣。
  周梨认命地换好新衣,好在这身粗布虽说不上多体面,但终归干干净净的,清秀的小脸一昂,还有几分可人。
  对面是家酒楼,三层飞檐小木楼里座无虚席,几十号人堆在楼里喝酒吃菜,人声鼎沸热火朝天,连炭盆都省了。上面两层是雅间,清爽得多,摆着几盆雪兰花。
  没有空位,便只能与人拼桌。
  江重雪叫了几样当地的名菜,鲜嫩的蘑菇蒸乳鸽,在花雕酒里淌过、再裹上蜂蜜和糖的醉虾,翠绿的芹菜炒墨鱼丝,油而不腻的红烧狮子头,并有一盅珍珠银耳汤和两碟海棠酥翠玉糕,再点上一壶好酒,色泽清润。
  楼里摆了一张梨花木桌子,后坐了一位青灰色布袍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才子佳人老掉牙的故事,听者寥寥,几十人的高声阔伦反将说书先生的声音比下去,先生不满之余将手中的惊堂木猛地一拍,哗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这样冷的天气,他还在冒着虚汗,不停地摇扇子。
  这啪的一声揽回了许多目光,他正自得意,就被人高声喝断,“成天不是说西厢记就是讲凤求凰,要么就是些山精鬼怪的胡话,能不能换个新鲜的?”
  众人哄应,说书先生舔了舔干枯的唇角,抹了把额头的汗浆,手里的扇子更加用力,一时间想不出要说什么,沉吟半晌,“话说去岁金人来犯,朝廷告急……”
  “莫说这个!”有个汉子一拍桌子,“朝廷十五万人马输给八万金兵,连那皇帝老儿都被逼得像只丧家犬,颜面荡然无存,听了就让人生气!”
  “就是!”附和的声音滚过来,“自从岳元帅死后,这朝廷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先前那汉子五大三粗的脸上忽然红了眼角:“好端端的,你提岳元帅做什么?!别玷污了岳元帅的英灵!”
  风声呼啸,楼里的热度顷刻降了一降。
  周梨也是宋人,凡是宋人,都知道岳飞如何抗金北伐、重整山河,又是如何为奸人所害,枉死于风波亭。周梨十三岁,而岳飞就死在十三年前。岳飞说,莫忘靖康耻。也是岳飞说,此生必要收复河山。这乱世里人人自保,拯救世道的重任没几个愿意扛。可惜最愿意扛的人已经死了,盛世却还远。
  掌柜的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连皇帝都骂了起来,传出去生意都没得做,忙打圆场:“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头一歪,向说书的叱道:“你个腌臜东西,谈什么国事,闭上你的鸟嘴!”
  说书先生被他一吓,没了主意。
  这才子佳人听腻了,庙堂之事又不让说,岂不是让他下不了台面。
  恰时二楼雅间里有人拂开了帘幕,走出一个蓝衣束腰的少年郎,手中执剑,雅间里红烛高烧,另有两人围桌饮酒,说书先生往楼上一瞟,便知他们是江湖中人,而且来头不小,是名门弟子。
  少年郎扶着红漆木栏,微勾了嘴角,笑道:“说书的,那就说说江湖中事吧。”
  说书先生眼睛一亮,“好!就说说这风起云涌的江湖!”


第3章 说书
  还未出元月,从酒楼往外一望,一里多的青石街,沿路各处都悬挂着喜庆的花灯,沾着昨夜落的一场雪,显出了残色。
  周梨尝了一碗珍珠银耳汤,滋味鲜美唇齿留香,满足地打出一个饱嗝,舔去唇上残味。
  向来她陪江重雪吃东西,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没有她的份,她是啃馒头的命。
  今天江重雪出乎意料地没有一筷子打在她手背上,她就趁机尝鲜,饱餐一顿。
  她抬头时阳光正好,窗外光芒在江重雪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绒光。他眼角却带冷意,阴沉地看着二楼那位凭栏轻倚的少年郎。差不多十六七岁,与江重雪相当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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