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抵挡的士兵听从岳北幽的命令布下了一个阵法,门派弟子们便置于他们面前保护此阵,各自分列四周,围得铁桶一般严严实实。
阳光如长瀑而下,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完颜摩气急败坏,想不通那么小小一座城门,都已经被破坏到可以随意进人了,为何仅凭门前这几十人就可挡住他源源不断的大军。
这时,江重雪被慕秋华一掌打跪在地,慕秋华趁势而上,手掌猛地朝江重雪的天灵盖拍下。
周梨持剑飞来,打断了他的动作,将却邪剑平削。
慕秋华冷冷一笑,徒手与短兵相接。
嘣的一声,周梨涌出的洗髓经真气与慕秋华的坏字经真气相撞,震得却邪剑发出颤音。
江重雪在这时忍痛而起,他已有内伤,低吼一声,春风渡迅速流淌全身。
求醉城的弟子是第一批守城者,他们比胭脂楼去得更早,因而已气力殆尽。
哥舒似情看到时,顾不得周梨了,几下纵身,掠到他们中间。
风被他的内息激荡着掀起,手掌把面前三个金兵甩出一丈多远。
“你南我北。”哥舒似情霹雳般向莫金光扔下这四个字,震得莫金光从血腥里赫然回头,答了个字:“好。”
莫金光一身是血,哥舒似情看不出他有没有受伤,只觉他眼神异常凌厉骇人。
哥舒似情说这四个字并非是为了排兵布阵,只想让莫金光清醒一些,不要过于急躁。
但是看到莫金光眼神的那刻,哥舒似情便后悔了,他不该说这句话。莫金光的凌厉不该被打断,他置于忘我境界,手里那把剑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莫金光向哥舒似情轻微地点下头,他的眼睛往前直射,手上的剑丝毫不停,不用回身,剑兀自旋转过去,只凭声音,便犀利地刺中一人。
即便是哥舒似情都不免直了眼睛,觉得那一剑可媲美年轻时的谢天枢。
完颜摩改变军令,命金兵四面包抄过去,形成一个覆盖式的攻击。
这办法很快奏效,因为胜在人多,就如车轮战,即便那些江湖人比金兵武功高强,但敌不过他们人多,况且金兵之中还混杂了许多梅影弟子。
城门前的那几十人开始一圈圈地变少,死亡的速度是层层递进的,弟子们皆身中数刀,苦苦支撑,不过片刻,便消去一半性命。
莫金光侧目之时,右颊便被溅到了一簇血花,他亲眼看到一名胭脂楼弟子的头颅被斩去一半,死前的神色还凝固在厮杀的凛冽中,来不及感知痛苦。
血模糊了莫金光的右眼,染进了他眼睛里,他觉得生疼,恨不能把眼珠抠出。
他没有时间喘气,持剑的手不停挥舞,眼角余光看到那些弟子衣襟尽是鲜红,而哥舒似情肩中一刀,他正用力把刀抽离自己的肩膀。
红色,到处是红色。
莫金光的视力慢慢变得模糊了,但听觉却愈发清晰。
风声,嘶吼声,刀剑交击声,濒死的惨叫声,这些声音混淆在一起。
他为什么要答应抗金?
明知道会有所牺牲,可看到弟子们死去时绝望的眼神,他比自己预料的更加痛彻心扉。
“掌门!”一声惊叫,一名弟子抹了把脸上的血,“北面!”
莫金光赫然回头,哥舒似情快要抵挡不住了,他自从被谢天枢解掉了身上的毒之后,功力也大减。
莫金光不敢去救,他生怕自己一走,这里也会立刻出现缺陷。
“没事的,”弟子道:“我们挡得住!”
弟子脸上并无惧色,令莫金光意外至极。
周遭已陷入一片血海,活下来的几率不断地被冲上来的金兵缩小,可他惊讶地发现,身边那些人的脸,一张张,都是凛然而愤怒的,没有看到恐惧。
他们忘记了恐惧,只是本能地想把此门守住。
真正恐惧的人是立在城上的弓箭手,因为位置高的原因,他们可以看到此起彼伏的金兵在向城门冲去,让弓箭手的箭都在弦上抖了抖。
风猛烈地在战场上旋转,莫金光看到所有人都已经鲜血淋漓,包括他自己。
每个人都像要榨干骨头里的最后一丝气力,直到举剑的动作让手臂都麻木。
求醉城和胭脂楼的弟子们相继倒下,尸体暂时无法挪动,只能任由无数只脚践踏在尸体上,哪怕倒在地上还有一口气在,也被踩得全身骨头断裂,再也无法爬起。
那些剩余的弟子们不得不踩在同门的尸体上,把金兵逼退。
没有人低头,谁都不想去看那些血肉模糊的死人,尤其在其中看到一张曾与自己相熟的脸。
不知是谁,忽然长啸了一声,其声悲怆如杜鹃啼血。
那人飞身而起,是胭脂楼的服饰,突入敌阵,内息汹涌散发,逼退一圈金兵,仗剑而立。
金兵一拥而上,把他围住。他以一人之力连杀二十多人,让周围的金兵魂飞魄散。
莫金光原想去救,一眨眼,那弟子举剑的动作突兀地停在半空,就这一刹的停顿,他的身体便被数把兵器贯穿。
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睁着双目而亡。
那是力竭而死,油尽灯枯,他甚至无法把那个剑招使完。
莫金光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消退,眼睛里不知淌出了什么,烫得他视线模糊。
可他还是在挥剑,没有停下,只要停下了,死的那个便是他。
他不能死。
此时此刻,莫金光没什么其他的念头,只有两个认知,不能让金兵攻占常州城,以及,自己不能死。
他甚至使出了相思十七式,那样凛冽的剑招,本是用来对付高手的,对付像金兵这样的身手,似乎是杀鸡焉用牛刀了。
但他一遍遍地使出相思十七式,以最凛冽的剑法杀人。
未过多久,江重雪和周梨来到了他身边,不知冲他喊了什么,莫金光只觉自己三魂七魄皆已出窍,无法听清。
他看到这两人也一身是伤,不比自己好上多少,但看到他们时,他竟生出安心之感。
片刻,莫金光忽然感知到了温润的风,服帖而柔软地绕着人飘。
莫金光离江重雪最近,他知道这是春风渡。
春风渡激烈地从江重雪周身涌出,震得他衣袍烈烈作响。
这武功是如此强大温润,无形中抚慰到每个人流血的伤口。
众人逐渐都感觉到了春风渡肆意又瓢泼的气息,被这气息激励着,仿佛又生出一时半刻的力气来,不至于倒下的这么快。
这一日天明云清,直到傍晚苍穹里也未出现一丝阴霾,这是他们到常州城以来,最明朗的一天。
可惜浸泡在了血水里。
第140章 沉痛
各派弟子的牺牲并非没有作用, 他们拦住了绵绵不绝的金兵。
入夜之后, 完颜摩不得不鸣金收兵,常州城依旧难下。
温小棠原本是做事最少的那个, 这天却忙得焦头烂额。
他是最早一个离开战场的,昏迷了一会儿之后就醒来了。
除他之外,每个人皆是重伤。军医早已忙不过来, 温小棠懂得医术, 等不到军医,他就自己上手给他们疗伤。
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并未让温小棠露出害怕神色,只偶尔因为难以处理而皱一下眉罢了。
给江重雪治伤的时候, 江重雪看着他沉静的眼睛,尚有力气笑一笑,他一笑,沾着没有擦干净的血色, 邪气更浓:“是否没什么事能让温掌门觉得害怕?”
一个病人就该有病人的眼神,温小棠的眼神太锐,江重雪总觉得他怎么都不像一个病人。
温小棠也笑:“你们的伤都死不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
江重雪道:“阿梨如何?”
温小棠沉声:“她伤的最轻,你不必担心。”
江重雪点点头, 松了口气。
温小棠看到他一松完这口气,人紧跟着失去意识。
温小棠沾着满手血腥孑然而立, 忽然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向江重雪撒了谎,他们的伤都颇重,能不能挨过去他并不确定。
他没有看到那场由早至晚的守城战, 他是方才才从门外的士兵那里听说的,似乎是城门被炸开后,他们就一直抵挡在城门前,直到完颜摩退兵。
温小棠算来那是有六个多时辰,他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撑过来的。
“温掌门?”一个弟子叫醒了出神的温小棠,温小棠凝了凝神,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发什么呆。
“你,你,还有你们,”温小棠捂着嘴咳嗽,指了几个弟子,一边咳一边说话,“你们都跟我来,一起帮我。”
温小棠走了几步,猛地刹住脚,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他看到外面的尸堆里其实还有活着的,只不过都是重伤了,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死,但那样的伤,即便用了药包扎了伤口也并无作用。
他要把精力留给那些能救的回来的人,而不是这些已经确定马上就会断气的人身上。
温小棠微微晕眩了一小会儿,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他只惋惜了两次深呼吸的时间,来不及哀恸,便转过了身,思考如何为莫金光和江重雪治伤,强逼着自己把其他人的死都抛之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