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 金推完结+番外 (touchinghk)
- 类型:古代言情
- 作者:touchinghk
- 入库:04.10
他上一次凯旋游街,身后是他的泰安坐在车中。
而这一次,熟悉的场景宛如昨日再现,太子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他身后半匹马的距离,有个姑娘一身素服,肩上缀着百花,剑眉入鬓,英姿飒爽。
是秦相英。
第128章 梓宫
眼前明明是美妙得不能再好的情形,他身边却没有想要的那个人作陪。
太子眼风如刀,速速扫过身后的秦相英。而她面上如同套上精心雕琢过的面具,展露着多一分太过,少一分不足的完美笑容。
端庄贤淑,无可挑剔,却处处都透出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的决心。
秦家不在了,那个堂堂正正的“太子良娣”也连同秦家满门,不在了。
没有了秦家撑腰,她无名无分地跟在太子的身边,若是连最后扬名的机会都没有,又当如何安身立众生皆苦,谁也逃不过。他如此,泰安如此,秦相英又何尝不是如此?
心头淡淡慨叹涌上,却像是立刻被冷水浇熄。他早在十年的宫廷生活中养出了一身的冷血,再也没法对旁人施舍半分的怜悯。
太子轻轻侧脸,像是有话要说。秦相英见状,连忙催动身下战马上前两步,凑至太子身边。太子勾起唇角,冷冷开口:“……秦姑娘今日入城大出风头,却不知可有我身边内侍沙苑的下落?”
一击即中。
秦相英面色霎时惨白。太子手下却猛地用力,缰绳一紧,战马小跑数步,特意与秦相英拉开了一段距离。
燕军入城,自西市走到朱雀路上,才终于遇到与禁卫羽林军第一次巷战。
战况算不得激烈,尚不及与突厥对峙时的十分之一。羽林军中虽无陈家旧将,但多年敷衍度日贪腐盛行,大多是出身世家的官僚子弟,战力十分有限,又极惧死。前后两个时辰不到,羊头形状的攻城槌车便在数十名燕军的推动之下,撞开了朱雀门。
这是三十年间,内宫第三次被破。
李氏谋逆,中宗卢显殁于清凉殿中,镇国公主泰安惨死在済凉殿的金柱之下。李氏羽林军径直冲入含元殿,自立为皇:十年后定王平叛,驸马李彦秀死在了清凉殿外,卢氏重夺皇位,却在之后的二十年间国君动荡,大权旁落,由大司马陈克令把持朝政近二十年。
而这第三次,是他,太子卢睿携十万燕军入宫勤王。
朱雀门破,沿永巷往北,便是前朝的含元殿和宣政殿。
趁乱搜刮私财的太监和宫女四散,留下一路上的满地疮痍。永巷里的房门大敞,偶尔能瞥见一角瑟瑟发抖的钗裙。
大敌当前,太子不欲为此间小事分心。可途经一扇扇半敞半闭的房门,眼前却像是掠过一幅幅的画面。
妇人无助的低泣,孩童凄厉的哭喊,奔逐中抢夺吃食的少年,举起菜刀护卫家园的农夫……
为何这般情形熟悉得可怕?像不久之前曾亲身经历过?
太子猛地闭上眼,自语道:“当日定州城破,她身在城中……是不是也曾见过?是不是被吓到了?”
太子口中的“她”,除了泰安再无旁人。
李将军与应先生四目相对,噤若寒蝉。倒是太子停顿片刻,又自嘲似地笑出声来:“……是我想多。
三十余年前宫变,她不是也曾经历过?历经生死再重新复活,她不该是他预设之中这般脆弱。
含元殿前稀稀拉拉跪了半场的老臣,由官位最高的礼部尚书杨晋带领,见到太子倒头就拜,高呼万岁。
杨晋早有准备,洋洋洒洒为太子正名,句句契合太子心意:“朝无正臣,内有奸恶,殿下举兵以清君侧之恶,天下大势。”
太子神色淡然,冲杨大人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
他草草一扫,便知等在含元殿的臣子中未有清流一党,心中咯噔一声,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裴氏于他入城之前表现狂妄,大军入宫亦未有倒屣相迎,龟缩不见人影,隐约有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圣人身在哪里。”应先生与太子同时意识到问题,小声提醒道,“无论裴家想做什么,都离不开圣人。”
然而太子预想中裴家胁天子以号诸侯的情形并未出现。
皇帝并未被裴家从宫中接出,而是一直都静静地待在昭阳殿中。
由含元殿再往北推进,太液池之后便是内庭。景致如他曾在宫中渡过那无数个日夜一样熟悉,但换了掠夺者的形态再看,又觉得处处都脆弱得令人心惊。
十年宫中岁月,皇帝不信朝臣不信后妃,亦从来没有相信过身边的大监。
自槌车撞击宫门发出巨响,皇帝知道皇城已破,便将昭阳殿中的宫女大监通通赶了出去,生怕有人割下他的人头给太子表忠。
太子定定地看着昭阳殿外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宫人,长长地叹息。
其实何必呢?如果皇帝能将浅窄的心胸放开,睁开眼睛看看就会知晓,太子起兵打着済君侧的名头,又怎会对亲生父亲痛下杀手?昭阳殿中的宫人若是杀了皇帝,必会被太子彻底清理以堵住悠悠众口,又怎会有宫人内侍不自量力,要想杀了他呢?
那些在宫中孤苦伶仃的岁月中,太子曾经无数次地思考,他的父皇这一生是否曾经有过真心。曾在洛阳乡间相依为命时那个慈爱的父亲和温柔的丈夫,又怎会一步步地沦落到今日众叛亲离的地步?
以往太子知晓皇帝不信大司马,却以为皇帝总该相信亲生儿子;后来他知道皇帝不信亲生儿子,便当皇帝依仗朝臣;再后来,他明白皇帝亦不相信朝臣,便以为皇帝一副真心用在了皇后的身上;可是当皇帝手刃皇后之后,他又猜测皇帝真正相信的是宫中伺候了他近十年的内侍大监。
可是今日,当太子亲眼看见被皇帝从殿中赶出跪了满地的内侍宫人,才知道皇帝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
昭阳殿与太子离京的时候相比,大变了模样。
四方正殿立在正中央,四周花草树木山水雕塑画屏悬窗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空荡一片,只雪白色的碎石屑摆出水纹的样子铺满地面,好方便殿内的皇帝随时观测殿外的刺客。
皇帝疑心至此,日夜于殿中隔窗四望,已有数日未曾安眠。
太子苦笑,挪开了目光,双脚一步步踏在白色的碎石屑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紫红色的殿门沉重,他用上了三成力气,缓缓将殿门推开。
皇帝就坐在昭阳殿的正中,瘦削的肩膀缩起,歪靠在一具漆黑的棺材上。
太子心口一滞,下意识惊呼出声。皇帝却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回过头,露出疲惫又瑟缩的神情。
人没死啊。太子大松一口气,这才有心情去看他身边的那具……棺材。
是真的棺材。
金丝楠木的香气扑鼻,在殿门边都可以闻到。而一层层的黑漆透亮,金粉勾勒棺材上精巧绝伦的经文,塔盖和合板上的雕琢更是巧夺天工,每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都倾注了无比的心血。
皇帝回过身,慢慢站起来,手却仍放在棺材之上。
“雕得好吧?”皇帝的声音低如耳语,平淡的声调说着悲凉的话语,“自入宫之后,便没有停止过练习,听闻你骑兵勤王的消息之后,这才真真正正地下了决心,雕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棺材。”
雕得真的极佳。太子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终于冲他阿爹点了头。
“阿爹这些年来在昭阳殿中从不许内侍打扰,莫非从那时便曾在替自己雕琢梓宫?”
独自一人,所在昭阳殿中,满怀希望地雕刻着自己的梓宫。
皇帝却低下头笑了,良久,才说:“待我百年之后,勿忘将你母亲与我合葬,便让我二人并肩躺在这具棺材中。”
太子勃然大怒,万没想到皇帝卑劣至此,明知太子生母已尸骨无存,却不碍着他对着儿子打出最后一张亲情牌。
“阿爹既然喜欢这棺材,不妨千年万年地住下去吧。”太子声音骤然冷冽,“从今以后,昭阳殿宫门紧锁,绝不允许任何人从中出入。”
他扬起下巴,露出坚毅的下颌,淡淡地说:“阿爹既这样喜欢与梓宫同居一室,往后余生,还望你精雕细琢,将这棺材雕得举世无双,也不枉费你花这点子心思。”
他想问皇帝为何要杀了他的母亲,他想问为何皇帝这十年来处心积虑,又想要杀掉他。
可在太子抬眼,看见昭阳殿正中的那具棺材的时候,却终究将满腹的疑问压下。
众生皆苦,谁也逃不过。
三十年前一场兵变,卢家男儿从此人人皆苦,人人皆不得善终。皇帝活在这世上,何尝不是在刀尖上讨生活。
皇帝由最初的恐惧,生出无穷的贪欲。又因无穷的贪欲,而回到了最初的恐惧。
太子亲手合上昭阳殿的殿门,将他父亲的哭喊和哀求关在了身后。
而太子转身的一瞬间,看见了一个久违了的故人。
长身玉立,面容姣好,白皙的脖颈微微伸长,露出牛乳般的肌肤。
依旧低着头,依旧一副任人宰割的柔顺模样。
“裴……安……素……”太子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