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又最后将那些词练了一遍,这才从袖中掏出药包,小心撕开,对着碧绿色的药粉犹豫几息,咬咬牙,倒进了嘴里。
药粉在嘴里很快便化开,没有半丝味道,就像冬天落在手心里的初雪一般,凉凉的,沁人心脾。
父亲果然没有骗他,这药确实不是立时发作的。
他不敢多动,怕气血运行令药效发作的太快,坏了父亲的安排。
只能缓缓靠墙倚着。
鬼使神差的,他觉得喉咙有些发涩,不由得清清嗓子,再次自言自语起来。
“阿慧,阿慧,阿慧。”他不想再说那些讲给公主听的漂亮话,低声轻唤爱妻的名字。
“阿慧,咱们的孩子,以后就叫福郎,等到他爷爷来接他的那天,再亲自给他取个清雅的名字。”
“娘亲,你在天之灵要保佑我,顺顺利利离开京城,待到风平浪静时,我定会在寺里给你点一盏长明灯。”
“二郎啊二郎,这件事,是大哥对不起你,过会儿你一定要帮大哥,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倘若今日顺利出府,以后你我再遇见,大哥一定诚心诚意给你道歉,一定与你喝几盅。”
话音刚落,他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响动,心脏倏地提起来,贴在墙上侧耳细听。
没再听见任何声响,他松了口气,想到这间院子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听说关过什么人,自嘲地笑笑,又继续念叨起来。
那几句话被他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脑袋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弱。
终于,他听见屋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艰难地勾起了唇角,可想要开口说话,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朦胧中,他仿佛听见父亲急切的呼唤,却只能疲惫的合上了双眼……
……
苏驸马觉得,整件事情简直出乎他意料的顺利。
不过一个时辰,阖府皆知苏大郎在飞火阁里毒发身亡,中的毒恰恰与苏二郎当时中的一模一样。
只是那毒药吃的量太大,显然是畏罪自杀!
更甚至,他还在飞火阁的院子里,抱着长子的尸体痛哭流涕时,褫夺苏锦江郡王封号的圣旨便从天而降,令他猝不及防,又松了一口气。
他忐忑地将整件事情编排好,带着满脸沉痛来到落霞院,想跟长公主求情让长子留个全尸,好生下葬,却连长公主的面都没见上,便被刘喜赶了出来。
“大郎之事,交由驸马全权处理,无需再来禀报。”刘喜看着他,眼中尽是不屑。
苏驸马温润一笑,也不气恼:“还请公公帮着多多劝慰公主,逆子死不足惜,殿下要顾着自己的身子,莫要徒增烦忧。”
“还请驸马慎言,殿下只有一个儿子,何来逆子之说?驸马还是忙去吧!”
刘喜说罢,冷哼着将拂尘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苏驸马暗啐一声“阉狗!”,这才匆忙离开,安置苏锦江的后事去了。
……
京郊五里亭外,一座光秃秃的山头上。
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正抬着一只薄棺,将它放进挖好的墓坑里。
苏驸马刚指挥着他们将棺材放好,抬眼便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松松垮垮地穿件素白的锦袍,手里拎着酒壶,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
他皱了皱眉头,低声对下人催促道:“行了,就这么封土吧!”
转眼间,又换上了一张慈爱的笑脸,迎着那个身影走了上去。
“二郎,你也来送他一程吗?为父果然没有看错,最重情重义的便是你。”苏驸马拍拍次子的肩膀,欣慰地感慨道。
苏锦泽将肩膀侧过去,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冷漠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阴鸷的光芒在驸马的眼中一闪而过,父子二人沉默地看着下人们将坟茔的土封上,堆成一个圆圆的坟包。
潦草竖起的墓碑上,写着几个大字,“爱子苏锦江之墓”,连同这块山头一样,荒凉又可笑。
苏驸马弯腰抚摸着墓碑,像不久以前,慈爱地轻拍长子的肩膀一样。
苏锦泽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美酒悉数倒进土里,低声开口道:“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有没有好娘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有个好爹。”
听见这句话,苏驸马的手一滞。
他站直身子,他负手而立,白净的面容上,尽是光明磊落的坦荡之色。
“二郎……”沉默几息,他用一种沉痛而失落的语调说道:“为父知道,即便大郎已经畏罪自杀,你心中对我仍有怀疑。你心里如何怨我,都没有关系,以后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会用我的余生,来认真补偿你。”
苏驸马殷切而诚挚地看着二儿子,渴求着他的回应。
苏锦泽扶着墓碑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泛着寒光。
“父亲。”他清冷地开口,“如今尘埃已定,你何时将‘假死’的大哥送去光州?”
话音刚落,苏驸马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289章 杀意
“二郎说的是什么意思,为父怎么听不明白?”苏驸马故作茫然地问道。
苏锦泽狠狠一掷,酒壶顷刻砸碎在墓碑的“爱子”二字上。
他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苏驸马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腕:“二郎!你都听见什么了?”
“我一直都在隔壁,全部听得清清楚楚。”苏锦泽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二郎……二郎……”苏驸马慌乱地伸出另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你既然听见了,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阴谋,为父是被柳眉骗了,你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会对你下手呢?我怎么舍得对你下手呢?”
苏驸马浑身打着颤,脸上都是惊恐的神色。
苏锦泽移开眼,沉沉地看向墓碑。
浸着酒水的“爱子”二字,看上去格外醒目。
苏驸马松开一只手,狠狠锤着自己的胸口:“大郎受奸人所害,弑杀公主,罪无可恕,万一落入那些狱卒手里,酷刑难耐,倒不如这样无知无觉的死了痛快。你当为父愿意让他死吗?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苏锦泽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狠狠箍住,半分也动弹不了。
苏驸马见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红着眼眶,满是哭腔地哀求:“二郎,我是你亲爹,打小你就亲近我,那个毒我是亲自试过的,并无任何不妥,当真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
他跪行几步,抓住苏锦泽的衣袍,仰起脸已是泪流满面:“自始至终,我只做了这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就不能原谅我吗?我是被逼无奈的……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苏锦泽沉默地看着他,只是较着劲要把手腕从他手里掰开。
苏驸马见他这副模样,慌乱无措地环顾四周。
下人们早已先行离去,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杀意。
杀了他!这件事就没人知道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意一路烧上他的脑门,令他渐渐红了眼,他死死捏住苏锦泽的手腕,几乎快要把它捏碎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把我也杀了吗?”苏锦泽悲凉地说道:“可惜,母亲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兜脑地浇在苏驸马的身上,让他立时清醒过来。
他惶惶松开了苏锦泽的手,往后趔趄几步,浑浑噩噩跌坐在地上。
苏锦泽沉默几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竟是连一声冷笑都不愿意再给!
苏驸马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他满心以为柳眉死了,长子也死了,这件事便尘埃落定,再也不用担心,以前做过的事被人拿出来威胁、利用。
他明明认真检查了的,那间房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被二郎听去呢……
想想他同大郎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噌地站起身,还是可以补救的!都是能补救的!
毕竟,他是被人骗的,不是真的想要至二郎于死地!
只要公主还愿意相信他!
孩子……对!还有孩子!有媛娘!有二郎!
他们是天生的血脉亲情,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死的!
他们都是他和公主之间的牵绊!
他要赶紧回去,赶紧回去补救!
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
苏锦泽从山坡上下来,看见云初静默地立在马车旁,心情有些复杂。
“你……早就看出来了。”他开口问道。
云初沉默不语。
“娘亲……也有所察觉,所以才将我撵出京去,又不许我回来……”他又喃喃道。
“殿下跟你一样,只是一直不愿相信罢了。”云初艰难地说道。
苏锦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痛苦的神情,他死死盯着一处,不愿再开口。
云初松了口气,打从他亲耳听见整件事情开始,便一直绷紧了脸皮,半点情绪都没有露出来过,她真是怕他承受不住这一切。
“苏锦江死了以后,魂魄一直跟在驸马的身后……”云初神色复杂地开口:“还有柳眉,现在也跟在他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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