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固然对傅煜稍稍动心,却还没到愿意为他作茧自缚的程度。
归根到底,还是人各有志,所求不同罢了。
攸桐叹了口气,秀眉微蹙,“身为南楼少夫人,确实该以身垂范,但我确实不喜这些规矩。所以,将军——”她悄然改了称呼,“我腆居此位,未必能以德服人,夫君和离另娶,定能寻到能当此重任者。而至于我,性情太过散漫,怕是没这福气。”
她说完,咬唇偷窥他神情,大概是怕他生气,佯装去关窗户,走远几步。
傅煜站在原地,眼底沉浓,神情冷凝。
那晚南楼里,她说介意初入傅家时的冷落处境,他反思过后,自知当初行事不妥,已跟她道歉,许诺往后会护着她。乃至于她想出城散心,他也欣然应允,拨冗带她出来。
谁知她还是如此态度!
傅家上下那么些女人,他的母亲、妹妹,长房的伯母和几位堂嫂,在府里过得很好。而南楼内外,有周姑照应,他暗里撑腰,这半年也都算顺遂,没出过岔子。她金尊玉贵地住在府里,有那般周全的小厨房,还有哪里不如意的?
却是这般,只想着离开。
偌大的齐州,想嫁进傅家的人都能编成队伍上阵打仗了,她却弃如敝履。
这个女人,温柔起来的时候,眼波如春水般叫人溺毙,婉言巧笑的时候,神态似灵狐般惹人喜欢,但闹脾气冷落他的时候,却又是如此铁石心肠、翻脸无情。
仿佛他在她心里,他这个男人无足轻重似的。
傅煜只觉胸口被一团布堵住了一般,闷得很,瞧她慢吞吞地关窗户,只留个背影和后脑勺给他。傲气心性使然,说不出哄人的软话,也做不出那次借酒遮脸耍流氓的事,傅煜只觉胸闷气短,索性转身出了屋,叫人取了马匹弓箭,孤身疾驰到密林去射猎。
待攸桐关了窗户回身,屋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的脚步已然走远,唯有背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远处候命的仆妇屈身恭送。
显然,这位爷又是生气地走了。
攸桐摇了摇头,自去关上门窗,到榻上小憩。
……
傅昭姐弟和秦韬玉这趟射猎,收获颇丰。
因听说傅煜出去了,傅昭也没耽搁,将猎来的也未交给人去洗剥收拾,而后跟秦韬玉赛马去玩。傅澜音到底不及少年郎精力旺盛,兴致高昂地玩了半日,也颇劳累,见攸桐在沙堤上散布,便跟她一道慢行。
已是后晌,薄云遮日,清风徐徐,天气渐渐凉快。
攸桐难得出来一趟,见傅煜跑得无影无踪,便没等她,瞧傅澜音有游湖的兴致,姑嫂俩要了艘船,泛舟散心。云湖水面颇广,中间零星几处小岛,都只两三间房子那么大,上头或摆湖石,或修亭榭,汀渚间草木繁茂,风里梭梭作响。
抬眼天高云深,黛山碧水,一叶孤舟飘在水面,惬意而自在。
这云湖猎场有官府插手,里头常有贵人往来,又豢养着射猎的野物,为免贵人们出岔子,常有兵丁便服巡逻。伺候攸桐和傅澜音的这位虽相貌平平,船划得却颇稳,攸桐抱膝坐在船头,手边一壶甘甜清冽的果子酒,跟傅澜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只觉心胸畅快。
——若是能晚间来游湖,对着漫天星辰,眠于画船,更不知是何等深陷滋味。
所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攸桐是神往已久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游湖,临近傍晚时,在西南角登岸,纵马回到客舍,傅昭和秦韬玉已然回来了,只不见傅煜和秦良玉的踪影。据说秦良玉被围场的管事请了过去,脱不开身,而傅煜军务缠身,行踪时常神出鬼没,也无人知他去处。
傅昭玩得腹饿,听说猎来的野味已拾掇好了,便叫摆上铁架烤野味,旁边点燃篝火取乐。
一应炊具调料皆是现成的,生肉摆在案上,旁边整齐码着烤野味的竹柄铁签。
傅昭幼时习武,这几年虽不入军营,身手却没落下,取了柄刀在手,将兔肉、鹿肉切成碎块,戳在签上。傅澜音游船休憩后缓过劲来,也不让围场的仆从添乱,自忙着取盘碟到旁边,而秦韬玉则蹲在篝火旁,忙着添炭加柴,清秀斯文的一张脸上,沾了些许烟灰。
世家高门的儿郎千金,平素五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却是兴致高昂,半点不含糊。
攸桐乐得清闲,便在旁拿捏火候烤野味,第一串熟了,先让给秦韬玉。
秦韬玉哪好意思要,便喊傅昭来尝。
傅昭忙着挥刀弄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满足感更甚于烤肉的滋味,看都没看一眼,只将明晃晃的刀摆了摆,“给我姐吧!”
秦韬玉听了,果然将热气腾腾的肉串递到傅澜音跟前,“你先尝。”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傅澜音蹲在篝火旁,脸蛋被火光映照,红扑扑的。
细碎额发之下,眉间似被烤出了细细的汗,她瞥了秦韬玉一眼,入目是少年清隽的眉眼、温和的笑意,拿着肉串献宝一般。她抿唇笑着,瞥向攸桐,见嫂子只管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烤肉,没留意这动静般,便伸手接了。
“小心烫。”秦韬玉提醒。
傅澜音颔首,低头咬了一口,肉质鲜嫩味美,滋溜冒油似的,满口香味。
“很好吃的。”她说话间,抬起头,便见秦韬玉失神般,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迅速挪开目光,侧脸如玉,耳尖微微泛红。而后忽然起身,跑到傅昭旁边去帮忙,被傅昭打趣,“那火堆是有多热,烤得你这满面红光,啧!”
声音随风传过来,傅澜音低头抿唇,攸桐会心而笑。
陆续烤了几串给各自尝过,天色愈来愈黑,攸桐后晌气跑了傅煜,原以为他有事要忙,晚饭时会回来,谁成想等了半天也没见踪影,心里到底有点忐忑。手里的獐肉烤到七成熟,她再度抬眼,打量深浓的夜色,目光忽然顿住——
夜里湖水深蓝,如同巨大的宝石嵌在那里,沙堤上渺无人迹,却不知何时多了个黑影,正健步往这边跋涉。
隔着颇远的距离,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她心中却已笃定,那就是傅煜。
心思微动之下,待手里的肉烤熟了,她也没给谁吃,随手放在旁边的白瓷盘里。
……
傅煜后晌出了馆舍,心里着实憋闷。
他自幼习武读兵书,有祖父和父亲的英武摆在跟前,大哥和堂兄也都很成器,他本就心高气傲,幼时争强好胜,心思几乎都用在了正途。旁的小男孩上蹿下跳欺负小姑娘时,他捧着沉甸甸的刀剑习武,旁的少年情窦初开、讨姑娘欢心时,他已在沙场历练了几年,能独自带着比他年长许多的军士巡哨杀敌。
这般过了二十年,成日跟粗豪男人打交道,地位身份使然,很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从前被人惹恼,或是当场发作震慑,或是暂且按捺、到了火候一并收拾,冷厉铁腕之下,叫人不敢轻视,更不敢撄其锋芒。
但对于攸桐,这招显然不管用。
她毕竟才十六,娇滴滴的小妻子,比他年少好几岁,哪能虎着脸发作?
何况,攸桐虽翻脸无情,却也尽心照顾重伤的傅德清,友爱弟妹,没半点对不起他的。
那股闷气无处发泄,留在那里恐怕会越来越僵,索性骑马入密林去射猎。
凭他那百步穿杨的身手,密林里的野味哪里是对手,整个后晌,射的野兔禽鸟不知有多少。围场的管事哪敢插手,只默默瞧着,等傅煜挪了地方,才派人过去将射好的野味拣出来,末了,等傅煜纵马出来,才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他示下。
这围场的野味不止供射猎,时常也会送到齐州城那几家颇有名气的酒楼。
傅煜命他们自行处置,只挑出几样稀少的,叫人收拾好了,送到傅家南楼。
之后,才如常往湖边来。
远远就见傅昭挥刀弄签的忙活,秦韬玉兔子般跑来跑去,傅澜音和攸桐则对坐在篝火旁。
初入夜,因天上堆了薄云,星月无光,周遭便格外暗沉。
漆黑夜幕里,有火光的地方便格外明亮。
攸桐背对着她,青丝盘成发髻,点缀了简单的珠钗,背影纤秀。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她的侧脸,火光映照下神采奕奕,大抵是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眼波如水,从容沉静,仿佛对他的归来不以为意,只取了旁边的瓷盘笑吟吟起身道:“刚烤的獐肉,将军尝尝吗?”
那獐肉果然是刚烤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咬到嘴里去,滋味也恰到好处。
傅煜吃了一串,觉得腹饿,索性将旁边烤好的两串也吃掉。
攸桐也没拦他,只问他想吃什么,而后跟傅澜音一道去烤,却绝口不问他后晌去了哪里。
漠不关心似的。
傅煜嘴里是美味,瞧着她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觉气闷了,便只狠狠咬那兔肉。
……
傅家的东院里,此刻的沈氏瞧着在跟前抹泪的沈月仪,也觉满心烦闷。
在这位娘家侄女来齐州之前,她并没多想过,但自打沈月仪进了傅家,慢慢得傅老夫人欢心后,她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瞧着侄女肯往老夫人跟前凑,又隐晦地向她探问南楼的事,便心思活络起来,帮着添了把柴火,让老夫人将她留在寿安堂,时时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