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与愿违,这场战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艰难,难以控制。
又两月之后,军中传来消息,说泽南那边,太子殿下亲自披挂上阵了。
消息传来那日嬴妲险些昏厥。
如今双方都是亲人,两边却真刀实枪地打起来了!
虽然萧侯是为了接回太子必定会手下留情,然而嬴妲也绝不想见到西绥这方吃亏。
暮雨一下,整座宫殿都于昏暗之中岑寂下来。
平儿在嬴妲臂弯之中走路,歪着小脑袋摇摇晃晃的,时不时换几声“娘亲”,只有这时嬴妲的心才是满的,她一把将平儿抱起走出了偏殿。
斜风吹拂着雨丝卷入海棠花丛,莹珠迸落,花色冥蒙如霭。
侍儿慌乱的脚步声自台阶下响起,惊起一地寒雨,“娘娘,泽南那边太子殿下说要与侯爷约战古丘,已立下了军令状,不胜不还了!”
嬴妲愣住,“是太子殿下亲自宣战的么?”
侍儿回话道:“这倒不是,说是林平伯手下人代笔写的。”
嬴妲咬唇说道:“这一定是林平伯,他欲陷太子殿下于不义。”
如此一来,萧侯只有全力一战。
从这些时日传来的战报之中,嬴妲也看出了公公一直避战怯战的心态在逐渐消失,直至前次损失三千兵卒之后,最终荡然无存。他与萧弋舟是一个路子,快攻猛打,绝不给敌方丝毫喘息的机会。且兵贵神速,西绥人行军神鬼莫测,飘忽不可捉摸,这么多年手下败将多在此处不及萧家。一旦全力猛攻猛打,便意味着不再有回头路了。
皇兄,已经将一贯拥护他的公公逼到这个地步了么。嬴妲脑中千头万绪,无限复杂,只怕此战并不如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细雨微霏,廊檐滴水如幕。从身后徐徐走来一人,青衫博带,嬴妲定睛望去,见是苏先生,她便放下了平儿,让侍儿带着儿子入殿,以免受了寒气,自己恭敬地朝苏先生敛衽行礼。
苏先生微笑道:“我是来辞行的。”
“先生要走了?”
苏先生叹了口气,在寒雨中热雾倏忽便散了开来,“本来是念着故交的情分,不想那坏小子死了,过来看他一眼,如今么,你将我的本事都学去了,我还留下来做甚么!只要有你在,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嬴妲,“不会有大事。”
嬴妲的面庞微微浮红,“苏先生总是如此。”
说话的口吻神态都让人感到那么不正经。
“其实,”苏先生转过了头,落寞感慨地发出又一声叹,“苏家世代肱骨,亦是大卞忠臣良将,何至如今我转入了杏林……唉,原来我祖父见大卞日落西山,回天无力,就劝着我们家急流勇退了罢了。苏氏到底是不如萧家,数代封疆大吏里,手积雄兵十万,不然……哈哈,这也是假话,并非所有人都有萧弋舟的枭雄之心。”
“东方愈会算卦,占卜,想必一早就能看出,萧弋舟身上不同凡俗的……龙气?”
嬴妲心头惴惴,“苏先生?”她怔忡地望着苏先生,盼她说句准话,喉间发紧。
苏先生笑着挥了挥手,“没有那个命的人,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譬如我了。萧弋舟能折腾这个份儿上,不论结果如何,史书上都必定会留他一笔了。你不必担忧他回不来,不是庸人何须自扰?”
“沅陵公主啊,我瞧你第一眼时,便看出了你是公主,东方愈那种奸猾的老狐狸,不至于看不出,他从来不在萧弋舟跟前说你坏话,因为他懂得‘乘便’二字。有你在,萧弋舟无坚不摧,无你在……就难说了。”
嬴妲渐渐地一头雾水,“先生要说什么?”
苏先生见她还不懂,板起了脸一根直杆捅出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俩是天生富贵命!他离不开你,你离不开他,只要有你在萧弋舟就不会出事,以后不需要苏某人了,所以你可以放我离去。”
嬴妲道:“我不放先生走了么?”
苏先生“唉”一声,“令牌给我一只,现在平昌戒严了,我出不去。”
不然依照他的个性早撂挑子跑路了。
嬴妲听话地从腰间取了金令,双手捧给苏先生,“这是弋舟送我的,我转赠先生,出入平昌应是无碍的。”
苏先生总算展颜,取了金令往回走了,随着冷雨寒雾消散的,还有绵长的语声。
“三十年后再回来同你们喝酒,记得为我埋坛上好花雕,就埋东宫后的老栗子树下!”
嬴妲的掌心已空,感到有些冷意。
而苏先生随意吐出的“三十年”,听着虚无缥缈,让嬴妲禁不住困惑之中生出了无限向往。那时,或许已还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之世,不再有战争纷杀之世,他们已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苏先生离去之后的第二日,古丘之战的鼓声奏彻大地,登高而望,南地几乎处处烽烟四举。
渐渐地平昌回暖的春潮涌入,整座城池都陷入了湿润的雨幕之中。
这几日,嬴妲开始持续地做着噩梦,噩梦中萧弋舟亲自握槊退敌,在刀光剑影、血沫残肢之中穿梭,满身血污,梦里,萧弋舟在战场旧疾复发,被敌人挑落马下,无数长刀举起,往他身上捅去!
“夫君!”嬴妲惊醒,拥被坐起。
周氏举着烛灯领着三名美婢走了进来。
四人无一例外地脸色苍白,嬴妲心如重鼓敲得肺腑都欲震出血来,瞬时花容失色,脸颊惨白,她的手颤抖起来,此时说不出完整一句话:“说……”
周氏与众婢都神色黯然,末了,她跪了下来,“夫人……”
嬴妲似乎还未准备好接受答案,承受这后果,细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褥子,指节泛白。她比谁更明白,周氏一贯稳重,也从不开玩笑骗人,能让她如此凝重的,能让她身后数名美婢都脸色苍白潸然泪下的,一定是一个极坏极坏的消息。
周氏用干涩的嘴唇颤抖地发出几个音来:“侯爷……殁了!”
嬴妲的手指骤然松开,她脸色惨白地盯着周氏,“周妈妈,您再说一遍,父亲怎了?”
周氏与身后的婢女几乎要哭出来,她只好大声回禀道:“侯爷殁了!”
“太子约侯爷古丘交战,效法夏侯家与萧家的陵原之战,可是暗中,他们却对侯爷设伏!他们熟悉地形,故意诓骗侯爷入谷,不至古丘西绥军便中伏了!侯爷轻信了太子,他们使用狡诈的诡计谋害了侯爷!上万将士几乎……几乎全军覆没!”
“夫人……我所言,句句属实……”周氏几近哽咽,拜服于地。
嬴妲的心跳骤停半拍,险些晕死过去。
第83章 出发
“夫人, 侯爷……没了……”
几乎同时噩耗传入了嬴夫人耳中。
她正拈针穿线,尖锐的针忽然刺入指腹,扎出一滴猩红的血珠来。嬴夫人蹙了蹙眉,并没有太多悲怆的脸上, 只有两行没有收住的热泪滚落, 胸口一片濡湿……
嬴妲来时只见母亲已歇下了, 正歪在榻上,睡得昏沉,绿瑚同嬴妲说,从嬴夫人知悉侯爷不幸后深思恍惚,朦朦胧胧睡下之后,这个时辰还没醒。
嬴妲不敢惊扰婆母, 纵然有话要说, 也只能等着。
铜壶滴漏之声清晰不绝, 水殿内萦绕着浓郁佛檀香。
她望着榻上安睡的婆母, 那颗被激起无边悲凉和懊恨的心, 渐渐绝望了下去。
她甚至不知该拿什么面目来见婆母。
公公遭奸人陷害,她难辞其咎。
如果不是她听了苏先生的话便想着发兵救回太子皇兄,绝不至于让公公以身犯险,带来这种恶果。归根结底都是她。她的夫君,萧弋舟,原本那么骄傲的容不得失败的男子, 不知道这样的全军覆没对他而言是怎样的打击, 她一刻都不敢在此处多待, 恨不得立时插上双翼飞到他身边去。他怪她也好,恨她也好,她只想抚平他的伤痛难过……
嬴夫人凤目紧闭,她做了一个梦。
少年时纵马驰骋草原,于马背上与弯弓射雕的少年一见倾心,他跃下马背,将手中的一双猎物送给她。从此芳心暗许,神魂颠倒,不知终日。
那时她还是家中骄女,不服从父母之命,执意与西绥世子成婚,不惜与严厉的父亲反目,生平第一次,决绝地叛出家门,从此踏上了二十余年不归之路。
当初成婚时,夫君待她极好,甚为宠爱,贪恋她的一切,几乎恨不得将她日日拴在身边,夫妻甜蜜相爱的结果,便是入门不久她便诞下一个男孩,取名为泊,泊舟彼岸之意,宁静惬意,寄予了父母期盼一生平安到老的奢望。是老萧侯觉得怕这个字误了孩儿本该一飞冲天的前程,又在孩儿满月之际,替他取字弋舟。
其后不久,萧旌继承侯位,出战北漠。他们之间开始聚少离多,跟着数年不再有子嗣,公公嫌怨她有了孩儿弋舟之后不再将心思放在开枝散叶、广延香火上,便要替她夫君纳妾。彼时嬴夫人心气还高傲,嘴上并没有顶撞老侯爷,心中却在想着,他的夫君如此爱她,恋着她,必不肯让她受委屈,她只管等着他回来。
哪知萧旌回来后入府先见了父亲,才来见她与儿子,他神色凝重,好像有许多不得已,求她准允纳妾。那时嬴夫人心凉了半截,望着他只顾落泪,没有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