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弋舟盯着萧侯愈发失望颓然的神色,冷静地说道:“这一点,即便当初昏君将公主嫁我,也不会改变。”
马车之中的嬴妲倏然一惊。
她知道萧弋舟志向远大,绝不是池中之物,然而她没有想到,原来那时起萧弋舟便已经有了移鼎之心。如果当初父皇允了婚事呢?他会将她娶回西绥,虽是婚姻,形同囚禁,彼时,他平北漠之患后,率军南下入侵中原,灭了她的家国,杀死她的亲人……他们之间不会有一个陈湛作为共同的敌人,他们彼此便会是一世的敌人!
嬴妲不寒而栗,发出一阵哆嗦,不觉将怀中娇儿的襁褓勒紧了一些,苏醒的平儿感觉到压迫感,非常不适,他张开了小口发出响亮的直划破那对峙父子之间的岑寂的啼哭来。
第78章 敌视
萧侯也是听见孙儿的洪亮啼哭声, 才若有所觉,在萧弋舟身后军马林立间有一辆马车,而婴孩啼哭声就是从马车里发出来的。
到了萧侯这个年纪,许多事看得不如年轻时重要了, 还有许多事在心头却日益重要起来, 孙儿哭喊的声音在他母亲的诱哄之下渐渐平复, 可萧侯的心却难以平复。
“弋舟,听为父一句,你这是大逆不道,是与恩人为仇敌!”
当初昏君给了他们父子尊严上的羞辱,固然难堪,可除此之外, 萧侯觉得没什么忍不下去的, 他痛心疾首, “你父征战沙场, 报国为民, 这么多年,从没忤逆过嬴氏皇权,你这么做,是要陷为父、陷西绥于不义啊!”
“弋舟,一旦今日,为父放你过去, 明日, 太子殿下的讨伐檄文便会接踵而至, 天下皆知你我萧氏父子是乱臣贼子,你叫为父在九泉之下,也汗颜见你祖宗!”
“若是你执意如此,就先从我萧旌的尸首上踏过去,我只要双目一闭,从今以后,绝不问你在世上做此大恶大奸之事!”
这话说得太狠了,几乎堵死了世子去路,但见萧侯脸涨得铁青,发尽上指冠,目眦鲜红欲裂,显然已是神情激愤,愤怒到了极点了,跟着世子同来的士兵,都不约而同地心生退意,免叫世子为难。
萧弋舟沉默着,眉峰紧紧拧成一团。
“父侯这是在逼我。”
他脸色阴沉,充满了戾气。
萧侯昂然挺起胸膛,视死如归。
嬴妲的心亦紧紧地拧成了结,她抱着孩儿从马车之中走下来,试图利用骨肉亲情劝说萧侯罢手,可在她一步步走向两军对垒的中央时,萧侯仍然昂首不顾,嬴妲这时也看出了公公的决心已定。
她将襁褓上边的一点尖布扯下来,盖住婴孩小脸,免叫他受风沙刮面之痛,颦眉望向高头大马上的萧侯,“父亲,沅陵也有一事相告。”
萧侯这时蹙起了眉,他低下头颅俯瞰嬴妲,沉声说道:“你虽已是我萧家妇人,但你要想清楚,你身上之血,是出自皇家,萧泊要南下,就是要与嬴家为敌,要杀你皇兄。”
嬴妲摇了摇头,“弋舟会顾忌着我的情分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加害我皇兄,何况我如今仍然坚信,我皇兄并非真心实意要匡扶大卞,他只是不慎落入了林平伯手中成了一名傀儡,一颗棋子而已。”
“父亲深信我皇兄会大有作为,嬴妲感激父亲赏识,然而有一事却要报与父亲知晓,我大卞末年之际,朝臣焦头烂额,自知扶大厦将倾无望,太子殿下便做了许多革除旧弊之举,尽管这些举动让太子赢得了许多赞誉,可是,这些政令因为太过柔软,根本无法推行于世,撼动顽固的世家,即便是帝王下令施行,也不会收到成效,唯有以武力将这些囤积兵粮、鱼肉百姓的世家打破,改立新的制度,天下才能真正安稳。”
萧侯一时惊诧。
自然,他并不信这是嬴妲嘴里说出来的话,他惊疑之际眯起了双目:“此话,谁人告诉你的?”
嬴妲据实已告:“这是我大皇兄说的,父亲欣赏的那些政令,也是我大皇兄暗中提出,并且相助太子殿下施行的。”说到此处,她不禁脸色黯然,“父亲也知,我大兄曾与弋舟齐名,只可惜他英年早夭,壮志未酬……父亲有一颗向着大卞的心,在这群雄纷争的时代是何其难得,沅陵心中亦甚是感动,只是沅陵身为亡国公主和萧氏之妇,有必要让您明白,为了林平伯手中的傀儡,放弃中原,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的事。”
萧侯大为惊诧,他心中思量百转。
末了,他摸了下胡须,沉下了脸色:“你这妇人,定是你野心勃勃,不屑公主之尊,妄图坐那母仪之位,这才编出此等谎话骗我!”
见嬴妲也劝说不动这顽固的父亲,萧弋舟蹙眉下马,走了过去,将她们母子接了过来,他背过身之际,忽然长长地发出一声叹。
“来人,将侯爷拿下!”
萧侯闻言一时又惊讶又暴怒,“逆子尔敢!”
萧弋舟的士兵忠心耿耿,并且只忠于他一人,闻言立即持刀枪迎头而上,马蹄惊起风尘,嬴妲错愕地将平儿抱紧了,手也紧紧攀住了丈夫的小臂。
萧弋舟紧抿薄唇,神色复杂,嬴妲从他紧闭的双目里看出了他的隐忍和痛苦。
嫁给一个野心勃勃的丈夫,这或许是必经的过程,她甚至来不及为他感到痛心。身后兵器摩挲,铿锵而去,须臾片刻,萧侯的几名残兵悉数就范,就连萧侯也不得不体面地下马,接受萧弋舟士卒的凌辱,无数矛戈抵在身上,将他团团围困住。
萧侯仍然惊怔着,几乎要破口大骂。
“逆子不孝,你真敢对你老父动武?”
萧弋舟转过了身,天色将暮未暮,风沙扬起吹拂着人的脸,干涩得令人感到钝痛。
他沉默的身影宛如石刻般,风雨不朽地立在半昏的天光下。
“是父侯以性命相逼,今日儿子也告诉你一件事,我心意已决,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我南下。”
他的嗓音低沉,渐渐大了起来。“来人,将萧侯拿下,押入随城!其余将士,随我入城!”
他说完这话,便回头不顾,将嬴妲扶上了马车。
萧侯似乎万万没有想到,纵横戎马一生,临到老时,竟会折在亲生儿子手中,被他手下的士卒大逆不道地软禁起来。
萧侯被软禁在随城郡城府邸厢房,周围布满了精兵暗哨,但有丝毫响动都能传到萧弋舟耳中。
也就是这日,萧侯晚间一道惊雷劈醒。
春雨如幕,夜里淅沥地点滴起来,闪电掣过,屋内惊鸿一闪,跟着滚动的雷降下来,将庭院之中一株油绿的芭蕉劈断了。
萧侯将那点儿担忧压了下来,心中万分解气地想道:儿子欺负老子,是活该遭雷劈的!
萧侯所料不错的一点便是,在萧弋舟率先与官海潮开战之后,隔日,南边便出了一道诏书,这道诏书比夏侯孝手下谋士所写的檄文还要辛辣入骨,洋洋万言,全是批判之语,骂尽萧弋舟的不忠不孝。
固然,萧侯是不喜萧弋舟对太子殿下用武力,做乱臣贼子,也痛恨萧弋舟将自己软禁,但归根结底,萧弋舟还是自己亲生儿子,在得知那檄文对自己儿子骂得过分之后,萧侯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开始想着,自己这究竟是不是扯了儿子后腿,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尤其冷静过后,嬴妲那些话句句浮上心头,让他心中尤为不安。如果嬴妲所言是真,那么他真正该拥护的人是皇长子,而不是落在林平伯手中的傀儡。
只是萧侯又想,嬴妲如今一直身在北疆,哪里能与太子殿下传递书信,她又怎知太子如今的境况?思来想去,萧侯都无法拿定主意,更担忧萧弋舟再执拗下去,迟早要吃大亏。
这一夜雷鸣不止,睡在嬴妲怀中的娇儿不住啼哭,夫妇俩都颇感头痛,尤其是心事重重的萧弋舟,他揉了揉额头,嬴妲见他脸色发白,握住了他的手:“夫君,你难受么?”
萧弋舟点了下头。
嬴妲咬咬唇,“平儿不住啼哭,让夫君睡不好了。不如我带着平儿到隔壁屋去,等他睡熟了我再将他抱回来。”
萧弋舟颔首。
嬴妲抱着婴孩出了门,风雨如晦,闷雷不住,走过厢房时,见里头还亮着灯,外头森然林列着两对萧家军,便知那是公公所在之处,她并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记了路。
这雷作了两个时辰在彻底止歇下来,天亮得格外早,嬴妲起身梳洗,将平儿交给周氏,自己便去为萧弋舟整装。
他穿了一声玄色劲装,正在往身上套着盔甲,嬴妲从木架上取下披风和兜鍪等着,替他搭把手,系上披风时,萧弋舟低头见了她略略发青的眼底皮肤,低声道:“平儿闹了你一夜?”
嬴妲微笑起来,“路上都不闹的,反而一来之后,将攒下来的眼泪一晚上流尽了,我怕他是知道父亲大人对祖父动了手,心里闹别扭呢。”
萧弋舟抿住了薄唇。
嬴妲自知说错话,纤手微微顿住,她仰目与他对视起来,“夫君早去早回,我等着你,接我们母子回平昌。”
说罢她攀着他的双肩,踮起脚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吻,萧弋舟尤嫌不够,将人重重往怀里搂住,齿牙磨吮她的芳唇,像粗鲁的野兽,双臂上套着的坚硬的铠甲咯得嬴妲柔滑的肌肤几乎要勒出红印,她也不吭声,亲完之后,萧弋舟抚摸着她的脸颊,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