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商抬袖躬身,笑道:“是,臣这就告退,不在这儿碍陛下的眼了。”他走了几步又返身看嬿好,调笑道:“你这宫女怎么这么没有眼力劲儿,食盒放下赶紧跟着本官出来吧,要不还得劳烦陛下再费遍唇舌。”
嬿好愣了愣,果真伶俐地把食盒放在案桌上,忙不迭地跟在姜子商身后出去。
我有些好笑地冲萧衍道:“这位姜少卿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这么多年了,好像一点没变似的。”
萧衍站起身来为我解开狐氅的丝绦带,顺着狐毛仔细地捋顺了搭在椅子上。自己往龙椅的边上挪了挪,让我坐在他身侧。他似乎并不愿意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只看了看那个食盒,飞扬了眉宇,笑道:“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我将食盒拿出来,试了试瓷碟的温度,捡了几样摆出来。萧衍拿起赍字五色饼咬了一口,笑道:“是你亲手做的啊……”见我歪头看他,愈加笑得春风和煦:“因为这上面有你的味道,清甜芳香,沁人心脾。”
顺着他的视线微低了头,见袖子上沾了一点白色的面粉,可能出门得急,没顾得上整理。便往他身边靠了靠,嗔声说:“衍可真是心细如发。”
他一愣,幽深澹静地将我看在眼底,带了一点叹息地说:“孝钰,你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我了。”
我也愣住了,心头好似殿宇深处阳光照不到的一抹阴影,不经意地撩拨,才发觉透出疏淡萧索的意味。有些难过地靠在他的怀里,缓慢道:“那我以后日日这样叫你,直到你听烦了为止。”
萧衍拿起缎帕擦拭了一下嘴,认真笃定地说:“我断然不会听烦了,就怕你会先叫烦了。”
我在他的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那就看我们两个谁先烦吧。”
我们这样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我端起萧衍的茶喝了一口,有些心虚地缓慢说:“其实,我是想求衍一件事……”萧衍从身后环过我,抓着我的手交叠于身前,轻声笑道:“我就知道这点心是不能白吃的,说吧。”
“我想回一趟家,父母过世后,家中只有叔父和兄长,我想回去看看,再替父母上一炷香。”
他沉默未语,让我有一瞬的忐忑,不放心地仰了头看他,见那墨黑如玉的乌瞳中漫过些许复杂幽深的神色,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将眼中神色尽数敛去,恢复了平淡。那些丝絮般的回转弯迢便如绛天长净,挥云散雾般瞬间消弭,让我疑心自己方才看错了。
弯了唇角,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漫然道:“要回去也行……可是,这大过年的,你把我自己扔在这宫里回家去了,一盒点心做补偿可是不够的。”
我听他话里意思有松动,忙欢欣雀跃地问:“那还想怎么样?”
他靠近了我的耳畔,以暧昧绵稠的语气说:“除非这床榻之间,你能再乖巧柔顺一点,都听我的……”我携起丝帕向后甩着抽他,脸颊不由得滚烫,低了头闷声说:“我还不够乖巧柔顺,都让你……”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连舌头都是滚烫的不听自己使唤。
萧衍捏了捏我的耳朵,温暖柔隽地笑道:“你说,我们两连儿子都生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害羞啊,连耳朵都红了。”
我压了下颌,嘟囔道:“谁像你,脸皮那么厚。”
他自己连声笑了一阵,随后将我往怀里圈了圈,道:“好了,不逗你了。你若要回吴越侯府,那得带上足够的禁军扈从,眼下世道纷乱,京中也不安稳,可别出什么事才好。自然,这些不需要你操心,随行的人员我会仔细琢磨圈定的,你只管早去早回,因为过几天新罗使团便要入京了,我想依旧例去骊山行宫接见摄政大公。”
“摄政大公?”
萧衍突然一滞,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就是新罗新王的长姐,善惠公主。”
我险些被自己的唾沫呛到,回过身来抓了他的手臂恶狠狠道:“你不准单独召见她。”
萧衍微微向后仰,纵容似的搂住我笑道:“好,我不单独见她,就算必须单独见了也会开着殿门……”
我转了转眼珠,觉得这个承诺还比较满意,便由着他抱着。窗外狂风长啸,透过绵密厚实的茜纱窗纸,依稀可见一曲梅花枝婆娑斜逸而出,被风吹打得直颤抖,细碎的花瓣零落而下,在绢白的窗纸上描摹出清舒的影子。
---正月二十,我便带着皇后仪仗和萧衍为我择定的禁军扈从回了趟吴越侯府。掀开车辇的帘子,一眼便能看见意清穿了一袭素裳站在门前,看着他颀长硬挺的身影,让我有些许恍惚,仿佛多年前那个儒雅清俊的白衣卿相一直未曾离去,只是出外游览了一番,又回来找父亲切磋棋艺。
这样想着,便有些陇水潺湲而过的轻慢凄楚,眼见车辇辘轳停下,忙将这些思绪抛诸脑后,由内侍搀扶着下车。
意清和沈槐立时上前跪拜,我忙说:“叔父,哥哥,快起来吧。”
两人起身,将我迎进内院,院落中景致依旧,可再也没有意初的嬉笑打闹,冯叔殷勤备至地上前嘘寒问暖,看不见母亲大甩着绣裳出来迎我,也见不到父亲那总是端正肃穆的面容。阳光披洒而下,微有惑目,让我一阵恍惚,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这样空荡而陌生的旧时院落只是噩梦中的一缕片段,等醒来时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看出我的伤慨,沈槐轻声道:“娘娘还是先去祭祠给兄长和嫂嫂上柱香吧。”
我迷蒙着点了点头,刚要随他走,又想起什么,对着意清道:“我想在侯府里住一晚,外面跟了许多禁军、内侍,劳烦兄长替我安顿他们。”
意清轻轻合首,便转身出去张罗。
我在祭祠中燃了三炷香,冲着牌位拜了拜,才慢慢站起来。和沈槐去了内室坐下,问他:“这府中是不是住进新人了?”
沈槐的视线漫然飘过门扉,清淡地点了点头,“是有一位瑟瑟姑娘,自意清从兹兰山回来便住了进来,常伴意清左右。”
常伴左右?叔父可真是精明,能将话说得这么风轻云淡却又饱含深意。我便不再绕圈子,“那么叔父觉得这个姑娘如何?”
沈槐轻悠地笑了笑,亲自从仆从手中端过热茶放在我跟前,理顺着银丝绣缎绸衫,慢慢道“靡初郡主因为她大闹了一场,娘娘恐怕是不放心了。依我看……”他敛却了笑意,几分慎重地说:“这姑娘心思细腻,端得一副好柔肠。意清虽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毕竟单纯,又有救命之恩,恐怕长久在一处也不是回事。”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见意清朝祭祠过来,便端起茶盏和沈槐对饮,不再言语。
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但酒醴馐膳都是陪衬,除了意清,我和沈槐都是怀着心事。其间端上了一碟点心,见乳白色的面团里揉攒着湘红梅蕊,雪中清艳,这奇巧的心思不像是厨子会有的。便含笑着问:“这点心很精致,家中是又招了新厨子吗?”
沈槐温雅的唇角上挂着一抹淡笑,默不作声地放下筷著,也不看意清,只盯着自己的茶瓯瞧。
意清全然未察觉我们的异样,只说:“这是瑟瑟做的。”
“瑟瑟?”我故作惊奇,“就是那个在兹兰山中救过你的姑娘,为何不让她过来,我亦想当面谢谢她救了兄长。”
意清犹豫着说:“瑟瑟是民女,这不合规矩吧。”
我还未说话,下人又端上了两道,十二香点臛和花折鹅糕,道道精细色香俱佳。我垂眸扫了一眼菜品,含笑道:“现在是在家中,不必事事讲规矩,她如此用心,若是不见一见,岂不辜负了。”
意清踌躇了片刻,便叫来下人,轻声道:“让瑟瑟姑娘过来。”
第86章
等了片刻,便见一个淡妆女子由仆从引着进了来。嫩黄罗裙刺绣不多,却如她做出来的菜品精致疏淡。腮上的胭脂施得极轻薄,两弯柳叶眉飘逸灵秀,走路的步态轻婉娇媚,每行一步,腕间的绞丝银镯呖呖的响,将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她敛衽为礼,落落大方。
我温然一笑:“瑟瑟姑娘不必多礼,坐吧。”
她站在原地未动,只柔婉浅笑,恭敬却不谦卑,细声说:“民女还是站着吧,娘娘面前,不敢造次。”
我心想现在知道不敢造次了,当着意清的面儿时,怕又不是这副样子了吧。但面上不露声色,只说:“你是意清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沈家的恩人,不必事事这样的小心拘谨吧,权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瑟瑟眼梢带了一抹艳泽的笑意,如蜻蜓点水般飞快掠向意清,沉香轻羽般落到地上,柔顺地说:“沈大人也是这样说的,但瑟瑟需得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能仗着大人对我宽容照拂便失了分寸。”
意清闻言,皱眉:“瑟瑟,你不必如此,我们家并没有那么多规矩。”
我淡淡地看了意清一眼,轻飘地说:“是呀,父母生前并不是苛刻的人,兄长也是一样的宽厚,你人前人后这样拘谨,怕也累得慌吧。”
瑟瑟低垂了头,不再言语。
我转而看着意清说:“我有一事还得请求兄长和叔父多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