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眠多,那时也不太懂事,只打了个哈欠翻身继续睡。迷糊间好像听到了父皇轻柔富有韵律的嗓音:“看,润儿好生地躺在寝殿里,你只是做了个噩梦,不是真的。”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静,他在半寐半醒间总觉得母亲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他的脸,过了许久,听见她说:“衍,你回去睡吧,我想陪着润儿。”
就是从那夜开始,景润觉得父皇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太对了。
母亲每每将他抱在怀里喂羹汤,父皇若是在一旁守着,不是嫌膳食烹饪得火候不对,就是身旁人伺候的不合心意。景润通常是眨巴眼无辜样儿地看他父皇静静的表演,觉得这个男人挑三拣四的本事简直浑然天成。
一勺温度正好的米汤被舀进嘴里,景润调整了坐姿往母后怀里缩了缩,嗅了满鼻的清雅百合香,格外清隽怡人。乳母将他那娇滴滴的小妹妹如意抱进来,景润仰头看母后,她秀致的眉宇微拧,将手里的汤勺放回去,盯着在父皇怀里花样撒娇的如意看,似乎是在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太过偏心,太过忽视自己的女儿了。
果然,晚膳时母后便交代了乳母来喂景润,自己亲自给两岁大的如意调了米汤,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给她。在五岁大的景润眼中,他父皇端坐在一边,平静的表情下依然是一副总想找茬的神态,掠了眼被米汤糊糊喂得晃悠悠的如意,又意味复杂地将视线放在母后身上许久,见母后似乎并没空搭理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殿门。
等到母后发现父皇不见了已是半个时辰后。内侍殷勤麻利地收拢好了碗碟肉糜,母后才盯着空荡荡的龙榻,惊奇地问:“陛下呢?”
内侍面面相觑,却听一个清清凉凉的声音从殿门口传进来:“陛下走了,陛下又回来了。”他父皇的脸上萦绕着一种挫败寂落的神情,正对上母后满目的疑惑,而后将视线转到了景润的脸上,慢悠悠说:“润儿五岁了吧。”
萧景润登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寻求凭靠般的往母后怀里缩了缩,果然听他父皇思忖着说:“该进书房了。”
最先得到这消息的是他五叔,景润喜欢五叔,觉得他虽然有点傻,但为人和蔼可亲,嗯,比他父皇可亲一百倍。在得知皇帝陛下要将年仅五岁的太子送到那一帮老学究手里摧残后他立马行动起来,几乎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智慧,有勇有谋地筹划了一番,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钻进了太后的祁康殿。
景润被母后抱着刚走到祁康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祖母中气十足的声音:“润儿才五岁!怎么着也得再留一年,不然哀家跟你没完。”
父皇的声音则显得克制而镇定:“润儿是太子,大周的千万里江山迟早有一天是要传到他手里的,在这毫无边际的娇宠之下已养成了软繻性子,将来如何指望他扛起社稷,绵延大周国祚?”景润并听不太明白父皇话里的意思,但却感觉到母后的身体略显僵硬,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正当母子两僵持不下之时,他五叔从太后身后冒出个头来,“如今天下太平,八方来朝,内无近忧,外无虎狼环伺,太子只需安心做个守成之君便罢,有什么难的?”被父皇瞪了一眼,他五叔讪讪地将头缩了回去。
父皇当机立断,从母后手里将景润夺了过来,又想了想,将他放在地上让他自己走,说:“朕已召了太傅、少师入宫,就从明天开始,卯时进书房,戌时散学,少一个时辰都不行。”他听祖母抽了口冷气,“我看你是疯了,他才这么大点孩子,你让他……”祖母眼珠转了转,将视线投到母后身上,“皇后,你的意思呢?”
景润仰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母后,见她低着头踌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就依照陛下的意思的来吧,他是储君,身上的担子重,不能跟一般的孩子相提并论。”
殿内一下子寂静起来,萧景润终于摸了一把辛酸泪,而后被他父皇生拉硬扯地扔进了书房。
许多年后直到景润成人他亦渐渐摸索出来,他的父皇不论有什么决定,母后大多是无条件支持的。哪怕所有人都反对,哪怕她自己心里也并不好受,可她还是会站在父皇那一边,也许是为了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孤零零的。
到这里,景润觉得用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来形容比较合适。进书房后转眼十年,萧景润长成了俊秀修长的翩翩少年。宫闱的生活很平静,他是唯一的皇子,话本上的皇家兄弟勾心斗角、夺嫡的戏码在他看来遥远至极,他从小就是在一种安稳、没有威胁的环境里长大,性子也不出意外的温和宽厚。
若说他会对着谁焦躁犯脾气,大概只有他的妹妹如意了。他烦死这如意了,小小年纪,仗着一副倾国倾城的面容和哄父皇开心的本事,常常跑到他的东宫里作威作福,不是打哭他的内侍,就是踩死他养的斑鸠。偏偏他还不能告状,不然就落个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的摘责。
所幸,还有疼他的祖母、五叔和姑姑。
全家人都疼他,每当他被叫进太极殿询问功课时,大家都如临大敌般看着风向,等着消息,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被父皇责骂甚至他一气之下要让人把他架出去打上几棍子。
这一日他总觉得父皇好像心不在焉的,他背完了《梁书》第九卷,才发觉好几处都背错了,可他父皇竟没发觉。他踮起脚,好奇地往龙案上掠了一眼,发现父皇搭在案桌的手里握着一枚红枫叶。红似烈火,灿热滚烫地绽放在手心里,像把他整个人的神思都抽调干净了。景润从太极殿出来,果然见五叔和姑姑都守在殿外,五叔捋了捋腮下两撇滑稽的小胡子,悄声问:“没事吧……”芳蔼姑姑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听着要搬凳子拿板子的动静,应是没挨打,挨骂了?骂两句没事,你父皇当太子的时候也经常被先帝骂。”
自从上一次父皇被他颠三倒四的学识所激怒,让人打了他两板子,真真就是两板子,因为五叔听到风声飞快地通知祖母赶过来,祖母把纲常伦纪、孝道都搬出了出来,最后甚至拿出不放了他就要一头碰死的架势,才好容易把景润救出了太极殿。从那以后,每每萧景润要被叫进太极殿问功课,他们全家都不得安宁,非得在外面盯着才放心。
景润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他那不可一世的父皇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才说:“父皇今日好像有心事。”
话音刚落,他见老迈的魏春秋迎着母后从偏殿去了正殿,母后远远看见了他们,只朝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快走。
景润想,今儿兴许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送走了五叔和姑姑,心里不安,又偷偷折返了回去,在殿门外听父皇怅然若失地说:“定是他了,那吴越风头无两的赤枫招竟是他所创,算起来时间也是对的。”
赤枫招?萧景润听过这个名号,据说是一个江湖派别,专好打抱不平,据传言,暗中帮官府破了几个冤假错案,解救了一些蒙受陷害的无辜之人,在坊间有着很好的名声。父皇口中所说的他是这赤枫招的创始人吗?何人有这么大的能耐,父皇竟认识吗?
他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听母后说:“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他既派人送来了这枚枫叶,又没有其他更明白的书信,可能……只是想让你安心吧。他还活得好好的,做了他想做的事,这不是挺好的吗?”
父皇沉默了许久,才说:“孝钰,你相信血脉亲情之间的心有灵犀吗?我觉得这枚枫叶没那么简单,我得去一趟吴越,你和我一起,让润儿监国,我们尽快起程。”
萧景润平生第一次被推到了监国的位子上,竟是因为一片枫叶。他的父皇和母后起程后的十天,吴越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荒野之外满是缟素,哀泣不断,像是有人在祭拜什么。细细探查,才知道是那赤枫招的掌门人病逝了,曾被赤枫招帮助过的人自发相送,兴起了极大的阵仗,那周边的官府也多少受过赤枫招的点拨恩惠,所以并不多管,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景润盘算,十日,他们或许刚到赤枫招所在的吴越,但这消息既已传入了长安,想必那人病逝已是许多天前的事了。他细细估算了许多遍,觉得父皇和母后不太有可能赶在这掌门人病逝前抵达吴越。
第148章 番外—萧怀淑
吴越自古便是书香传意之郡,上合星宿,下共一理,自久远年岁流传至今,有着极丰厚的底蕴。因是微服,萧衍和孝钰到吴越时并没有多少人来接,满打满算,有分量的便是一个沈槐外加一个莫九鸢。
吴越沈氏的勋爵虽已被裁撤,但好歹是皇后母族,萧衍这些年也不曾断了恩赏和节赐,所以沈氏在吴越仍算得上是缙绅之家,名门望族。他算起来已年过不惑,但看上去精神矍铄,一袭湖水蓝镧衫站在河岸边上,迎着秋风,吹起烟波浩渺。
见两人从舟船上下来,沈槐忙迎上去,“陛下,娘娘,舟车劳顿,快去府中歇息吧。”
这沿岸挂着惨白的素帆,桑树上缠着白丝绦,被略带凉意的风洗涤而过,更透出些凄惶。萧衍凝着沈槐身后仆从腰上所缠的素练,叹道:“可还是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