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锦衣里的孩子像是很难受,低哑着嗓子嘤咛了一声,白嫩的小手攥成拳,绵软无力地抬起又放下。我将他放在床榻上,用锦帕沾了些冷水给他擦遍了全身,脸色稍见好转,便听竹寮外传进红缨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别拽我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医活了。给那富商儿子看病已是累极,还要听你使唤……”
我忙将床榻边紧挨着景沐的位置让出来。
红缨脸上满是疲倦之色,将手搭在景沐细小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缓慢起身,满脸幽怨地看向怀淑:“只是平常的风寒,你带他去看寻常郎中都是能治好的,小题大做。”
怀淑将脸上的乌金铜面具摘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甚至于还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水,温声道:“有劳红缨替他开药,我会带回去仔细照看的。”
红缨出去将玲子叫了过来,低头嘱咐了一番,又回来,轻轻一笑,调侃道:“这又不是你的孩子,这么紧张做什么?”
怀淑清润的面容浮掠出一抹浅淡的哀伤,极为怜悯爱惜地看着景沐,喟叹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本不必受这份罪的。”
“打住。”红缨摆了摆手:“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都是常态,就算他现在长在金尊玉贵的康王府,谁也不敢保证不生病,不遭罪,你能养着他已是仁至义尽,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怀淑默不作声,我却有些诧异,红缨竟连这孩子是康王遗孤都知道,她与怀淑的关系真的这般亲密毫无保留了吗?
说话间玲子已将煎好的药端进来,怀淑将粗瓷碗接过来,弯身坐在塌边,缁衣软裙缎泼洒了一地,远山浮绘的水墨如浸在雾中,原来已迟暮,而屋里又没有点灯。
景沐服下药后便一直昏睡着,可摸摸额头烧已退了,因外面冬雪初融,山路极不好走,外面又是黑夜,红缨便留怀淑和方远在山上住一夜。我留心听着,她似乎没有跟怀淑提住宿费的事。夜间吃了饭后,见怀淑孤身一人徘徊在竹篱夜月下,走得近前时,想问问他关于红缨的事,这些日子以后我自己观察着,红缨虽然待人大大咧咧,但对怀淑看上去总是有些不同,而怀淑也很信任她,或许可以撮合他们。
但想想直接说这些事,总是有些突兀,便暂且搁在一旁估摸着选个好时机再说。
山坳中的夜格外寂静,月色清幽,如一层轻纱披在群麓山峦之上。这样站了一会儿,我便将父亲手札的事说给怀淑听。
他微诧:“那些手札我也粗略看过,并未发现……”
“那是因为怀淑哥哥并未跟林庄主交谈过,也未曾听他提及兄长和尹相的渊源。”
怀淑沉吟道:“听你这样说,我想起一事。去年晔弟在赣州起兵时,平叛的淮西军在阵前捡了一些兵刃,范瑛特意书了一道奏折,走八百里加急呈入长安。我后来着在朝中的眼线留意了一下,据说那些兵刃用的是元乾年间的旧铁,上面有年号字样,而父皇当年改元清嘉之后,陆陆续续给军队分发了新字样的兵刃,并将旧刃回收。而所俘获的叛军中,也只是有极少一部分兵士用这样的兵器,所以我推断大约是什么人给他的。”
“当时这个念想也只是从脑中闪过,可你刚才提到姑父的游记,我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按理说,当年舅舅查的是官商勾结贩卖私铁利器,此案声势极大,牵扯其中的那个钱庄老板不该有活路,可他不仅活着,还成了洛州当地有名的乡绅,甚至齐王都跟他有所来往,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再者说,按照大周律例,这样大的案子即便证据确凿,也应立即押送长安由父皇亲自判决,可当年仅费了一道圣旨,就让舅舅监斩了他们,回头看去确实有些草率了。”
我摸了摸脑袋,遥望星河暗淡,有些迷糊:“父亲怎么也不写的清楚些,这不是让我们猜吗?”
怀淑歪头看我,蓦然笑了,黑夜中他的眼睛极亮,像两颗蕴着晶光的夜明珠。
“你写给沈槐的信有了回音,他随信还附带了一只锦盒,今日因景沐生病来得匆忙,忘记带过来给你,等改日再送来吧。”
我似乎从乱如麻絮的丝线里摸到一点头绪,“要不,我们再去一次清泉山庄?”
怀淑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嗓音轻柔:“小玉儿,我觉得你的身体刚有些好转,还是专心修养,这些费心费神的事先放一放,许多事情总得慢慢来。”
就着他略微沙哑却无限温柔的声调,好像回到了过去,我习惯性地摇头,“不,我就要去。”继而目光炯炯地盯着怀淑的侧面,满怀期冀。
他只被我盯了一会儿,便无奈地投降认输:“算了,去就去吧,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变故。”
我心下雀跃,若是从前那般未嫁少女,真想抱着他的胳膊转一圈。但我未想到,这一去,却未曾如怀淑所言‘不会出什么变故’,而是出了我们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过了几日,怀淑带着从雪晴馆里取回的锦盒来接我,我们又一次循着原路去了清泉山庄。林清泉果然守信,甫跟门房提了提《溧阳日落图》,他们立即便如待贵宾将我们迎了进去。
林清泉亲自接待了我们,虽是温儒相待,客气跟我说话,但眼睛一直紧盯我手中的绿绸面锦盒,透出如饿狼觅食般莹亮的光。
等到寒暄得差不多了,我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将锦盒端出来,笑道:“日落图在此,庄主是否需要验货?”
林清泉二话不说忙令随侍仆从上前来接过,雪松蓝甸的卷轴被急切地展开,林清泉的目光一寸寸从画轴顶移到底部,禁不住滋滋赞叹:“妙哉,难怪当年沈檀非要将画攥在手心里不肯给我看,若是我见到了,倾尽全力跟他拼了也得将画夺过来。”
他沉醉在画轴中,仆从依令将舅母的画像拿过来,我展开看了一眼,只觉眉目温婉,轮廓柔和,依稀就如当年舅母重生在眼前。
眼睛一阵酸涩,强忍着没有落泪。怀淑自我手中将画拿了过去,亦是满面感怀凄怆,缓缓将画轴卷起,放入我们拿来的那方锦盒里。
那厢林清泉已从日落图中走了出来,吩咐下人添了盏新茶,问道:“两位公子竟能拿到这幅画,可是跟先吴越侯有什么交情么?”
我与怀淑对视了一眼,他含笑道:“并没有荣幸能与先吴越侯相交,不过是跟当今的这位吴越侯有些来往罢了。”
林清泉了然:“也是,沈檀的弟弟承继了他的爵位,自然也承继了他的藏品。”顿了顿,叹道:“说来也可惜,先吴越侯当年是何等风光霁月的才子,出身显贵,才华横溢又深受尹相器重,有着大好的前程。即便后来尹氏没落,他也是京中的一品侯,皇后的父亲,门庭煊赫,莫有能与之相比的。可到后来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至今仍没抓到凶手,当真令人唏嘘。”
我的视线犹如蒙在了雾里,眼前渐渐模糊,察觉到林清泉古怪的目光忙若无其事般地抹了抹眼睛,端起一抹自然舒隽的笑颜。
怀淑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冲着林清泉道:“在下二人初来洛州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不知能否在府中叨扰一两日?”
林清泉有些为难,但抚着手下的日落图,还是勉强道:“我让下人在后院为二位收拾出厢房,只是今夜需得待在自己房里,不要出来……”
怀淑诧异地问:“这是为何?”
林清泉犹豫再三,似是有难言之隐,含糊道:“因今夜有贵客来访,实在不便相陪,请二位见谅。”
我心想,那日萧晠来访也不过是抛下满屋宾客去招待,怎么今日吞吞吐吐看上去更加紧张,难不成这洛州地界还有比萧晠更尊贵的客人吗?
……心头蓦然一滞,我有几分猜测、几分笃定地去看怀淑,他亦在看我,清润温儒的面上有些许苦笑,仿若有阴云绕顶,冲着林清泉道:“既是如此,我们定当遵从府上规矩,绝不给庄主添乱。”
---清泉山庄的伙食比芷萝山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守着一桌珍馐佳酿却无胃口下咽。
怀淑抚着额头,叹道:“前些日子圣驾已抵洛州,没想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110章
我站在窗前端看外面景致,天气初肃,翠峰如簇,寒烟霭霏漫过丛林,将精致院落映衬得多了些许神秘孤杳之感。
心中灵机一动:“今日这样大的阵仗,人肯定都涌到前堂去了,不如趁着这个时机,探一探这清泉山庄的后院?”
怀淑将手从额前拿下来,坐直了身子,幽思沉定地看我。
“若是这林庄主真跟当年贩卖私铁利器一案有关,而最近又出了康王谋反用了旧物的事情,那这山庄里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见吧?”
怀淑垂下眼睫,作沉思状,好半天才抬头看我:“这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我道:“父亲不会无缘无故将旧年日志整理出来又在上面添了新标注,定然是他发现了什么,且发现的事情是和林清泉直接相关的。说不定他的死也与这些事情或多或少有关系……”愈说到最后,我愈觉得或许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们,才让我们进了这清泉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