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追问道:“谁家?——梁绍宽?佥都御史梁绍宽?!”
孟氏这般急切意外的样子,让曲宏顿时心生不悦,面上笑意褪去,淡淡道:“正是,你如此惊慌做甚?难不成我去不得么?”
孟氏见曲宏面色不虞,也觉得自己的反应似乎太过了些,便硬生生将一句到了嘴边的“自然是去不得”的话给咽回了肚子里,尽量和缓了语气,道:“还是与他少来往些罢,佟白礼和关铭若是倒了,指不定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呢。”
“梁绍宽尽忠职守,不负御史职责,”曲宏瞥了孟氏一眼,脸色愈发阴沉,“何来遭殃一说?”
曲宏明知故问,孟氏也不由动了肝火,再开口声音已不由自主地高亢了几分。
“佟白礼和关铭的身后是什么人,连我一个内宅妇人都晓得,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两个可是那人的钱袋子,梁绍宽摘了人家的钱袋子,人家能轻易将他放过?现如今满朝文武只怕都避着梁绍宽呢,你倒好,尽上赶着去戳人家的眼珠子,回头秋后算帐,保不齐梁绍宽遭殃,咱们曲家也跟着倒霉...”
坐在一旁的陆嘉月,不由得心头一跳。
在她的记忆里,姨母孟氏从来都是端庄平和,沉稳自持,从不曾有过这般慌急失态的时候。
看来这一次孟氏是真的动了大气。
两位长辈起了争执,陆嘉月自觉作为晚辈在场,实在于礼不合。可若是视而不见,悄悄地溜了出去,似乎也不大妥当。
陆嘉月甚觉尴尬,只能尽量的把身体向椅子里缩着,眼睛垂下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儿,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个透明玻璃人才好。
其实曲宏与孟氏夫妻多年,一直恩爱和睦,甚少有红脸的时候。此时曲宏也是因为有些酒意,行事言语才比往日冲动了些。
曲宏抬眼看向孟氏。
孟氏正一手抚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一手紧紧握住炕桌的一角,整个人将身子扭了过去,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侧影。
曲宏看着这侧影,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先是恼怒,再是无奈,最后只余下了感慨。
这是自己的发妻呵!
为自己生儿育女,操持家事的发妻,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从清秀少女变成了如今的中年妇人,是什么时候,她的眼角出现了数道细纹,满头乌发里多了几缕银丝。
曲宏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罢了,她也不过是想为曲家图个安稳平安罢了,又何错之有?
曲宏站起来,唤了陆嘉月一声,陆嘉月忙答应了,也站了起来。
“我先去歇了,你好好陪着你姨母坐会儿吧。”
曲宏说完,自往西次间的卧房去了。
陆嘉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孟氏,只能握着她的手,安静地陪她坐着。
孟氏神色怔滞,纹丝未动地坐了许久,直到内院的二门上清清楚楚地传来了值夜的婆子们打更的声音。
孟氏这才似被惊醒了一般,回过神来。
已经二更天了。
陆嘉月实在不忍见孟氏这般伤心,依偎在她怀中,轻声道:“姨母,您若是有什么话,还是好好儿地和姨父慢慢说,姨父他不会不听您的话的...”
“小丫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哩,”孟氏笑了笑,眼睛里却尽是无奈,“你姨父这个人啊,看似通情达理,其实骨子里不知有多倔呢——罢啦,我一早便晓得他做不到明哲保身,就像他做不到与人同流合污一般...就由得他去罢。”
这样的话,前世的陆嘉月肯定听着糊涂,可是如今的她,早已将一切看得通透。
孟氏是深宅妇人,妇人生平所求,无外乎夫君体贴,子女孝顺,过一世平安喜乐的安稳日子。
可是佥都御史梁绍宽那样刚正直介的人,在官场之中,恰如一把利剑,插在满朝文武的心头。
如今的官场是容不下梁绍宽这种官员的,曲宏与他相交,自然也会为官场所不容。
眼看着安稳太平的生活,很可能会因自己夫君的选择,甚至只是一个看似寻常的举动便被打破,孟氏又怎能坐视不理?
陆嘉月心中戚然,不由想起曲家前世的悲惨结局。
也许正是因为受了佥都御史梁绍宽的牵累所致?
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留意梁家的事情,否则眼下也能推敲一二。
孟氏将陆嘉月轻轻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肩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去吧,天儿也不早了,快回去歇了吧——我也累了。”
*
因为担心孟氏,陆嘉月一夜不曾好睡,第二天还特意早起去陪着孟氏用了早饭,又见孟氏要往上房去给曲老夫人问安,便也陪着一道去了。
来到上房,曲老夫人正在用早饭,四夫人方氏在一旁伺候着。
曲老夫人喝了半碗山药小米粥,吃了几个素三鲜馅的小饺,搁了筷碗,丫鬟们便捧了温水来服侍漱口。
曲老夫人忽然指了粥和小饺,对方氏道:“老四昨儿晚上在外头喝了酒?那早上该吃些清淡的,你打发人去小厨房瞧瞧,若是还有,给他也送些去。”
方氏吩咐身后的大丫鬟宝钿去了,又转身笑着回曲老夫人的话,“是,不过也没喝多少,”口中说着,一双眼睛却溜向一旁的孟氏,“原是和大伯一起在外面吃的寿宴,有大伯在,老爷他也不敢多喝。”
“哦?这倒是巧了,昨儿又有哪个亲戚做寿?可送了礼去?”曲老夫人想起昨日是随国公夫人的寿辰,自然也忘不掉送寿礼的事。
方氏笑道:“倒不是亲戚,是官场上的同僚...至于寿礼嘛,老爷大约是忘了。”
曲老夫人不由皱眉:“喝了人家的酒,连礼都不曾送,看人家笑话——是哪一位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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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风骨
? 方氏却并不急着回答曲老夫人的话,目光一转,又向孟氏看去。
孟氏却只作不觉。
心里却是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又同在一个宅子里住着,想来昨晚自己和曲宏的争执,此时已经在府里传得上下皆知了。
看方氏在曲老夫人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孟氏便知道她不过是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开口告诉曲老夫人罢了。
那么索性就由自己来说好了。
曲老夫人漱过了口,孟氏亲自斟了一盏热茶,奉了上去,微笑道:“也算不得旁人,正是与四弟同在都察院任职的佥都御史梁绍宽梁大人,他家的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松儿他爹昨晚也是在梁大人的府上喝了酒回来...”
“这位梁大人的声名,我倒是也听过,”曲老夫人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色,含笑道,“如今的朝廷里,像他这样忠直的人可不多了。”
然后又对方氏道:“快预备一份体面的寿礼,打发稳妥的人送去。”
方氏应了,却只磨蹭着不去。
直到曲老夫人看着她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疑惑,她才笑道:“——老爷昨儿晚上回来还和我说,梁老太爷做七十大寿,梁府里本该热热闹闹的,可是去赴宴的除了大伯和他两个,也就只有三五个都察院的同僚,甚是冷清,”说着,语气里渐渐透着探询的意味,“老夫人,还请您示下,送什么寿礼去才显得不失礼数?”
旁人听了这些话尚无不可,独孟氏听了,心里甚不是滋味。
满朝文武皆对梁绍宽避之不及,即便是与他交好的,也不过是几个同在都察院任职的同僚。
独有曲宏一人,身在户部,又素与梁绍宽无甚来往,却也前去贺寿。如此身份举动,岂不是太过于惹人注目?
曲老夫人尚不知长媳孟氏的心事,只是她何等精明,已将幺媳方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了个通透。
无非是担心与梁家来往之后,会为曲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隐忧罢了。
为人处事之道,谨小慎微是没有错的,但是畏手畏尾,裹足不前,却也实没有必要。
曲老夫人清咳两声,睇了孟氏和方氏一眼,淡笑道:“你们可还记得,从前你们公公在世时,做的是什么官?”
孟氏与方氏的公公,曲家的老太爷,曲崮。
生前曾任正三品都察院都御史,掌领都察院十余年,在那十余年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重臣权贵,凡有违律法禁令者,一经察实,曲崮无一包庇藏私,皆具本弹劾,上达天听。先帝感念其刚正忠直,御笔钦赐“风骨长存”的匾额,至今还高悬于曲家的祠堂之中。
说起从前,曲老夫人的神色渐渐变得深沉,回忆里的往事,一幕又一幕的,仿佛仍在眼前。
“我嫁进这府里来的时候,也还年轻,成日里看着老爷与那些人周旋,心里其实也害怕得厉害...女人呐,谁不想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可是老爷说,为人,该顶天立地,为臣,该忠正坚贞,我作为他的妻子,除了支持他,也别无选择。”说到这里,曲老夫人的眼中流露出几许伤感,幽幽叹了一叹,“老爷便是以身做则,教导四个儿子,可是如今我瞧着,也就只有老大和老四还有几分老爷当年的样子,老三虽是生意人,倒也规规矩矩的赚些实在银子,至于老二——”,曲老夫人扬了扬手,“罢啦,还是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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