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萧何、张耳这是实足的一唱一和,自己孤身在此,不能力敌,忙也笑道:“萧少府、张兄,小弟真是何其有幸,能遇到两位兄长。既然是陛下对咱们青眼有加,”他抱拳冲着章台殿的方向一拱,说得连自己都信了,“我等若不能拼死以报,怎么还能算个人呢?”
萧何面容扭曲,嘴唇颤抖,“我……”
所有人都凑上来,殷切关心道:“萧少府,您想说什么?”
萧何一拂衣袖,转身疾走,终于在内心爆了粗口——“我他妈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想到留在丰邑的全族老少,萧何欲哭无泪,也不知消息传回去,沛公当作何感想。
再一想陛下最后那句“朕身边还缺个阉人内侍,你懂的”,萧何只觉脐下三寸凉飕飕、痛隐隐,夹着腿往住处挪去。
然而萧何被封少府一事,在众老二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
除了当事人,参与考试的其余人都以为这萧何当真是凭成绩拿到了九卿之一的少府之位。
这激励作用可就太大了!
而除了萧何之外,其余参与考试的,凡是能写会算的,都给安排了地方小吏的职务。
盖因秦朝自一统六国后,一直都处在极度缺少基层官员的状态中。虽然说是中央委派官员,可是因为缺人,实际上到了基层,小吏多半还是从前六国旧官员。
天下太平的时候倒是一样用,可是像现在这等动荡之时,基层小吏要倒戈相向,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只要是能写会算,又愿意为朝廷所用的,朝廷都给委派了去处。
于是一个萧少府,再加上十余个皇帝当场委任的官吏,叫剩下的众草莽看到了能读会写的好处。
看那萧老二,也不过是个白面文士,虽然生得儒雅了些,可是与他们同食同宿这几日,也不见什么出奇处。
可是因为人家考得好,就做了少府!
他们若是能写会算,就算没有少府这样的大官做,回老家在县里挂个差事还不是寻常事?
那个首阳山画薇草的小伙子,因见方才陛下与他说话亲切,壮着胆子道:“陛下,草民能留下学字吗?”
胡亥微感意外,看了李斯一眼,笑道:“朕记得我朝是‘以吏为师’的。你在家乡无处学字吗?”
“以吏为师,以法为教”,这是李斯提出的,经先帝采纳,已推广为国策。
可以说是把政治和教育合二为一了。
民众要学习法令、文字,只能师从官吏。
从执政者的角度来讲,这颇有利于“统一”思想。
那首阳山小伙子以为被拒绝了,一张黑脸涨得发紫,讷讷道:“草民、草民……”
“你不要怕。”胡亥笑道:“你有向学之心,是再好没有的。”
他微一沉吟,想来虽然朝廷有“以吏为师”的政策,可是真正实践却未必能尽如人意,于是道:“既然你们都不远千里来了咸阳,朕岂能不满足这小小要求?宫中多饱学之士,你们凡有想学文字律令的,都报到郎中令赵高处。只要你们学有所成,朕都给你们派官做。”
底下众草莽都激动得面色发红,那首阳山小伙子更是呼吸急促、一时忘了谒者交待的礼仪,大声道:“草民一定好好学!将来做陛下的官儿!”
胡亥只是一笑,道:“赵卿?”
赵高躬身笑道:“小臣在。”
“这桩差事朕就交给你了。”胡亥瞥他一眼,终于赏了他个笑脸,“这次差事办的不错。”
赵高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果然上报了那假赵虎一事,叫陛下再次相信了他的办事能力。
然而揪出“赵虎”是假的来容易,要查出这个“假赵虎”究竟是谁来,却颇有难度。
而一事不烦二主——胡亥把这事儿也交待给了赵高。
于是刚走马上任的新少府萧何,与他那两名“一心要报效陛下的”属官张耳、蒯彻,就见识到了郎中令赵高大人全天候黏人的深厚功力。
还没两三天,蒯彻都快习惯赵高的存在了。
清早,蒯彻打着呵欠进殿,毫不意外看到先已经等在里面的赵高,他熟门熟路打个招呼,“哟,早啊,赵大人,又来啦!您吃饭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赵高也笑眯眯回答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件大宝贝,凑到蒯彻跟前儿,给他看,“您瞧,好东西!您看萧少府会喜欢吗?”
“昆山玉呐!了不得!好东西!”蒯彻看着也心动,“送了您舍得啊?”
赵高笑道:“瞧您说的,送给萧少府,那有什么舍不得的?”
这份讨好人的真诚劲儿,叫蒯彻佩服极了。
赵高笑着小声道:“萧大人一来就给陛下封了少府,来日富贵只怕吓死人。小弟因掌管谒者,与诸位早有缘分在,这是天赐机缘,如何能不珍惜?”
他打着这个旗号,混迹于少府衙门,倒是很符合他在朝堂上的名声。
蒯彻点头附和,忽然有点羡慕萧何,自问,若是皇帝给他蒯彻封了这么个少府,他还反吗?
似乎……不反也挺好的。
不过他到底不是少府,只是少府属官,所以该跑还是要跑的。
蒯彻一个辩士尚且这般想,更不必提张耳了。
在信都,张耳可是货真价实的丞相呐!
可怜萧何,一共俩“嫡系”下属,一个比一个想跑。
他一颗心剖成三瓣,一瓣要担心做不好这少府被割,一瓣要担心手下逃跑,还有一瓣得担心消息传到丰邑、刘邦会做何举动。
现在,他又得再多一份担心了——这赵高咋这么闲!郎中令没事干的吗?
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悠,偏偏还不好赶人,叫他想跟张耳私下商议,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再者,萧何也不太敢跟张耳商议了。
一则是陛下封他做这少府,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在萧何看来,这皇帝若不是个神经病,那就是太高深莫测了。比如下棋,一般人都按照套路走;忽然有个人横冲直撞,那么不是新手,就是高人。
结合据说是皇帝授意编撰的《新政语书》来看,萧何觉得这个皇帝多半不是有病,而是还有后招。
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二则是现在张耳与蒯彻疑心他早已投靠朝廷,那么他再有造反提议,二人也多半只会敷衍、不敢真心以对。
萧何进得殿来,见赵高捧着耀目生花的昆山玉凑上来,而蒯彻堆笑赞叹,顿生无奈之感。
昆山玉,他自然是不能收的。
可是初来乍到,赵高他也不能得罪。
萧何笑道:“果然美玉。多谢赵大人。这等美玉,唯有为陛下所收,才算得上相得益彰,小弟怎敢?”
赵高也不勉强,一面笑着收起美玉,一面心道:没看出来啊,这萧何看着文绉绉的,也是个拍马屁的高手。
赵高随意道:“怎么今儿赵大人还没来?起得迟了?”
萧何道:“深秋天凉,赵兄略感风寒。”
“病了?”赵高一拍大腿,“我得去看看他!”
萧何真怕张耳没病,也被这赵高给缠出病来;再者也怕两人交谈,露了端倪,忙拉住他,笑道:“赵大人勿忧。他素来身子骨强健,多睡一会儿便好了。”
“噫,”赵高顺杆爬,笑得亲热,“我听这意思,萧少府从前跟赵虎大人就挺熟的?”
萧何一惊,垂眸镇定道:“哪里,不过这几日才听他说的。”
赵高咬住这个口子,哪里肯松口,笑道:“不对啊。皇帝年轻不晓事儿,小弟我可不是愣头青了。萧少府,您跟这二位若素不相识,就前几日那情形、人人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心情交朋友——还几天就处成亲兄弟了?”他撞撞萧何肩膀,悄声道:“真事儿,您跟我交个底。在这咸阳宫里,有我赵高在,就没人敢动你们一根寒毛。自然了,异日大人高升了,也莫要忘了小弟。”
萧何心乱如麻——若是他们身份暴露了,皇帝如何能给他做少府这样重要的大官。若是他们身份没有暴露,这赵高真是为了钻营铺路来的,他若回绝了,岂不是失了一个朋友,得罪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在咸阳宫中,郎中令赵高的能量显然是巨大的。
恰在此时,赵高的侍从在门外杀鸡抹脖子般递眼色。
蒯彻一指道:“赵大人,您看——怕不是陛下有急事找您?”给萧何解了围。
赵高早看到了,因为要逼萧何的答案,所以装没看到的,此刻被蒯彻叫破,就不好再继续无视了,没好气道:“什么事儿?滚进来说!”
那侍从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真滚。
赵高被气得一噎,疾步出去。
侍从快速道:“大人,您快回府瞧一眼!三位婆婆哭天抹泪,要去见陛下呢!”
三位婆婆,自然就是胡亥之前赏下来的三位白头宫女。
赵高一听,立时一颗头胀的两个大,拖着哭腔骂道:“这些老姑奶奶哟!”也顾不上萧何等人了,拔腿就往郎中令府而去。
身后,蒯彻与萧何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