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说了什么?”
李斯抚着白胡须,“他说灭楚只需二十万士卒便足够了。”
“先帝信任他?”
“先帝愿意一试。”
胡亥叹道:“因为李信此前率领三千人马,敢追燕太子丹十数万人马,锐不可当。朕也不得不信他的胆魄。”
胡亥问道:“那王翦老将军怎么说?”
“王翦老将军道,非六十万大军不可。”
“于是先帝就选择了李信?”
“先帝选择了培养李信。”
胡亥不信,“只是因为所求兵力多寡?”
李斯垂眸不语,似在沉吟。
“左相大人不需避讳,朕真心求教。”
李斯含蓄道:“王翦老将军破邯郸灭赵,其子王贲将军灭魏亡燕,王氏功高。”
胡亥叹道:“功高震主。”
李斯平平道:“老臣惶恐。”
胡亥道:“所以先帝不放心给王翦六十万人马。”
“若非迫不得已,自然不该给。”
“不该给?”
“正是。若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倒戈相向,关内谁人能挡?”
胡亥若有所思。
胡亥道:“可是李信失败了,不得不起用王翦。”
“不得不起用王翦。”
胡亥又道:“不得不给他六十万人马。”
李斯点头,“不得不给他六十万人马。”
胡亥道:“若他率兵倒戈,又当如何?”
李斯只道:“先帝亲至郢陈督战。”
胡亥恍然大悟。
叔孙通讲到此处之时,给人感觉好像是先帝为了鼓舞士气,而亲至郢陈督战。
可是此刻听李斯讲来,却更有一层节制王翦大军的深意。
李斯道:“王翦大军开拔前,曾向先帝请求良田美宅,凯旋后又彻底病休故里。”
胡亥道:“王翦真名将也。”
名将,不只会打仗,更有极强的政治敏感度。
李斯道:“正因为王翦适时退出,才有了后来其子王贲被重用,立下灭齐大功。”
胡亥忽然问道:“王翦老将军带兵伐楚之时,王贲何在?”
“奉先帝之召,归于咸阳。”
这是被留为人质了。
胡亥沉默半响,道:“好在王翦大获全胜,有忠君之心,而先帝又有容人之量。”
李斯道:“善始善终,方是君臣佳话。”
胡亥叹道:“先帝对王翦的节制,何尝不是为了保全他呢?”
人的野心是被养起来的。
与此相比,他完全放权给章邯的做法,在政治上看来简直是稚嫩的,以为君臣不疑靠的是信任。
为君者不做自毁长城之事,为臣者懂得功成名就身退,才能彼此成全。
胡亥深入思考着,问道:“王翦老将军在平舆屯兵,一年后才与楚军交战,是战争所需,还是……拥兵自保呢?”
李斯欠身道:“老臣并不精于兵事,不敢妄自揣测。陛下或可问于御史大夫冯劫,或是王翦老将军之孙、王离小将军。”
胡亥摇头,自己是想得魔障了,听了李斯的话,失笑道:“朕若去问王离小将军,难道他还会承认自己祖父是拥兵自保不成?”
一言至此,不禁又想,各人都有立场,便是此刻李斯对他所说的话,又不知有几多增删真假。
胡亥盯着李斯,道:“朕有一事,梗于胸中,愿问于左相,望李卿直言。”
“喏。”
“先帝驾崩,事发突然,未有遗诏。以丞相之见,二十余子中,先帝所属意者何人?果真像外面如今所传,欲立朕之长兄公子扶苏吗?”
李斯心头一颤,抚着白胡须的手停下来。
胡亥沉声道:“李卿,莫要欺朕。”
李斯沉吟数息,徐徐开口。
第22章 秦二世这完蛋
胡亥这一问,算是揭开了当日沙丘政变的遮羞布。
李斯并不知道胡亥为何发问。在他此刻仓促间看来,这一问答好了,便是以后可令天下人信服的“史实”;答不好,很可能就是他李氏家族覆灭之始。
然而李斯到底是李斯。
他一开口,便定了结论,“陛下,自古太子不将兵。”
一句话就把公子扶苏继位的可能性给彻底抹杀了。
李斯徐徐道:“从前晋献公杀世子申生,正为改立心爱的骊姬所生的幼子。当时晋献公有意废掉太子申生,于是对外称‘曲沃是我先祖宗庙所在的地方,而蒲邑靠近秦国,屈邑靠近翟国,如果不派儿子们镇守那里,我放心不下’;于是派太子申生住在曲沃,公子重耳住在蒲邑,公子夷吾住在屈邑。晋献公与骊姬的儿子奚齐却住在绛都。晋国人据此推知太子申生将不会继位。”
“而后,太子申生果然为晋献公所杀。”
“我朝之事,与之无异。公子扶苏无缘于储君之位,从当初先帝让公子扶苏去上郡监军便注定了。”
胡亥动容。
而李斯还没有说完。
李斯抚着白胡须,继续道:“此为其一。”
胡亥道:“愿闻其二。”
李斯道:“先帝在位时日不可谓不久,可是直至沙丘驾崩,此前未立储君,盖因欲立幼子。二十余公子,独陛下得以随行,可见圣心默定。虽当时先帝未彰显,却是已经留意于陛下。”
胡亥听出这后一句是拍自己马屁,可是却不得不承认前一句有道理。
前面的儿子们已经长大成人,可是秦始皇却没有立储君,可见至少没有特别满意的,想着看幼子中有没有更好的,也是很可能的事情。
当然,也许秦始皇真心相信能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以一己之身,治千秋功业,也未可知。
不过那就属于玄学的范畴了,胡亥也不打算钻那个牛角尖。
胡亥道:“李卿高见,若只有朕知道,岂不可惜,愿天下黔首皆知。”
“喏。”李斯一颗心落回肚中。
李斯年事已高,长篇讲述,又颇为劳神,已是口干舌燥、精神不济。
胡亥起身道:“朕送左相。”执手相送,礼遇备至。
李斯出了宫门,长舒一口气,为老不尊地腹诽了一把:现在问还有什么意义?甭管先帝什么意思,反正现在只剩你一个了。不管怎么掰,我也得掰到先帝要立你身上去啊!
胡亥回殿的路上,自己想着,当初公子扶苏自杀,固然是赵高等人矫诏之祸,可是祸根却在子不信父。
假的诏书一到,公子扶苏便信了这是先帝要杀他。
固然是公子扶苏性情仁儒之故,只怕更因为在公子扶苏心中,早已有过这个猜想。
与之相比,同样是接到了要求自杀的诏书。
蒙恬却觉得其中可能有诈,毕竟他与先帝有自幼的情谊。
两相比较,可见在公子扶苏心中,先帝要杀他是很可能的事情;而在蒙恬心中,先帝要杀他却是很不可能的事情。也算是从侧面反应了,先帝对两人态度究竟如何。
“呜汪!”一声奶凶奶凶的小狗叫声,把胡亥从深沉复杂的政局复盘中唤出来。
正是那只被他取名“二郎神”的小黑狗。
二郎神被胡亥养在身边,成了“天子第一犬”。它刚出满月,跑起来偶尔还摇摇晃晃的,这会儿睡醒了找主人,迈着四条小短腿扑到胡亥脚边,与他的袍角展开了殊死搏斗。
胡亥见了爱犬,不禁放松了神色,弯腰笑着把小狗仔抄在手中,举到脸前,“小二郎,你睡够了?”
是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二郎神已经降格为小二郎了。
小二郎在半空中划动着四条小短腿,拼命想找个落脚点。
样子滑稽,逗得胡亥大笑起来。
侍者阿圆来报,“陛下,左相大人派人送了两份地图来。”
“哦?”胡亥一面揉着狗头,一面吩咐道:“挂起来,朕看看。”
看时,却是当初灭楚之战的作战图。
地图上山川河流都标出来,而作战双方的动向也都标注明确。
第一份地图,是李信与蒙恬兵分两路,李信引兵攻下鄢陵,过陈城而不入,往东欲攻城父;而蒙恬领兵攻打平舆。
第二份地图,是李信失败后,王翦屯兵平舆,而后南渡淮河,直扑寿春,一举灭楚。
胡亥看着,感叹两千多年前的地图就已经如此精妙。
他看了两眼,倦意袭来,伸个懒腰,准备睡觉。
小二郎却还没玩够,在地图下面扑来扑去,“呜汪呜汪”叫着,想跳起来咬挂起来的地图。可惜毕竟腿脚较小,把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半天没翻过身来。
它坚持不懈,要尝尝地图这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胡亥逗着它玩,不免又多看了两眼那作战图。
就是这两眼,叫他看出了问题来。
李信引兵东去,本来过陈城而不入,直取城父,可是却又半途折返陈城。
当时的陈城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虑一起,一系列的疑问随之而来。
李信既然能以三千兵马,追击燕太子丹十万兵马,可见其能。
在灭楚之战中,又怎么会被项燕二十万大军尾随,却毫无察觉呢?
项燕这二十万大军难道还个个穿了隐身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