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湛心念一动。
辰时六刻,沉玉入宫,依帝王之令,暂时软禁于定坤宫,内外禁军严加把手,将之彻底隔绝。
沉玉坐在一方小几面前,给自己慢慢倒了一杯茶,边饮边听下属禀报外面查探之事。
“属下刚刚获悉,楚王华湛不等奏报女帝,直接离开了行宫。”下属沉默一刻,又道:“……应是往京城方向来了。”
沉玉一挑眉梢,嗤笑道:“这就坐不住了,还是沉稳不足。”
下属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此刻楚王身边人手薄弱,我们在暗,要不要属下派人取了他性命?”
沉玉摇头道:“不必。”
下属再多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悄悄退了出来,环顾四周,见四周禁军把守着,目不斜视,无一人管他出入,不由得讽刺的笑了笑——说是严加把手,其实这批人也早就被他们收入麾下,如今这样的形势,扶持殿下夺回帝位犹如探囊取物,偏偏还有些不自量力的人还在做困兽之斗。
他在阳光下站了一会,才丝毫不带掩饰地、慢悠悠地朝皇宫的另一处走去,将沉玉的吩咐告知另一个接头之人了,那人听了之后,皱眉道:“你不记得萧大人的命令了吗?殿下为爱所累,凡事下不得狠手,但诸如楚王之辈,留下必有麻烦,还是杀了的好。”
他惊道:“可是殿下何等有手腕,他日若知你我抗令不遵,事后追究又当如何?”
“诈降杀人之事,萧大人也未曾提前请示殿下,可你看,既然已经得了有利于我们的结果,殿下也不再追究什么了。”那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无所谓地一笑,“无事的,你我皆是奉令萧大人之令。萧大人一心为殿下利益着想,我看,大人之前说得很对:女帝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这天底下女人多的是,殿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坏了大事?我们不过是推殿下一把。”
他还是有些迟疑。
那人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再做决策了,当下便打算转身离开,吩咐下去接下来的事情,走前脚步一顿,偏头冷冷道:“杀一个人很简单,届时你我推脱此事便好,乱象之下,谁的性命都无法保证。”
与此同时,骊山行宫内。
侍卫跪在地上,殿中气氛压抑至极,气息窒闷,让人连喘息都难。
楚王擅自出宫的事情刚刚被发现,女帝听闻之后,整个人已临近怒火边缘。
枉顾君令,擅自行动,尤其是在这样的当口。
当真以为他顶着一个亲王头衔,单枪匹马回京还无人敢动他?!
他华湛自己不惜命,又怎想得到他长姐该如何担心于他?
华仪心底冰寒刺骨,闭目也知此刻骊山行宫外乱象该是如何复杂,手足一瞬间都冷了下来,连太阳穴也在狠狠作痛。
她带华湛出京,便是想看牢他,便是料到这小子行事冲动,常常陷自己于危险之中而不自知。
华仪沉默许久,忽然吩咐道:“传朕令,动用一切暗线,迅速在暗中彻查楚王下落,朕身边的暗卫……都尽快敢去京城,切要保证楚王安全。”
身边的常公公闻言一震,不禁出声劝道:“陛下三思啊!暗卫干系陛下自身安危,万万不可离开啊。”
“朕的弟弟不能出事。”华仪眸底火光浅跃,垂下眼来,强制镇定道:“暗卫即刻出发,寻得楚王之后将消息尽快回报,必要护楚王周全,此外……”
“朕还有一物,也将之带去京城,交由大理寺卿。”
靖元九年,大将军卫陟失踪,边将再次哗变,宁武、雁门二关相继沦陷,太守王志等人被斩首祭旗。
逾七日,天下书生文官伏阙上书,无果。
三月癸丑,圣谕楚王华昱归京待察。
四月甲申,两隘将士于卯时攻城,势如破竹,直占南武关。
逾三日,朝中解决无法,女帝与京中消息暂且隔断,天下大乱。
……
再逾五日。
黎明,天色森凉。
皇宫西苑,除却倒戈之臣之外,七成百官俱被困于一处。
隔着一面宫墙,也能看得见火光照亮了大半天空,竟比那天边微露一线光的骄阳刺目耀眼万分。
皇宫多处已被死死封锁,负隅顽抗之人还在做困兽之斗,宫墙外血流成河。
叛军气势格外骇人,说是奉成宗遗命“拥立正统,匡扶正义”,反将一群忠心之臣逼得退无可退。
一边用狠厉手段迅速占领压制,一边说华昱殿下仁慈,凡中途悔过臣服之人皆可不杀,一时贪生怕死之辈也纷纷临阵倒戈。
前期宫变倒有几分阻碍,到最后越发畅通无阻,短短时间之内,城内竟快肃清干净。
未时,城外战鼓擂起,京城之外,又有一支军队突袭,箭矢如雨,攻城之势丝毫不减。
华湛高踞马头,目光紧紧黏在城头。
他浑身鲜血都在缓慢逆流,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眼底腥红一片。
果真是宫变,果真是血流成河。
他不会让沉玉得逞的,无论是为了皇姐,还是自己,还是天下。
现在,他的身后是很多兵马,即使不可能肃清整个天下,却可以在这里一战。
只要这一战赢了,俘虏沉玉,便还有一丝希望。
华湛和秋大人齐马而立,他狠狠扯动缰绳,身下马匹喘着粗气,赤蹄踢蹬不止。
“华昱欺君在先,谋反在后,得蒙今上仁慈,念其血脉,故而赦免其罪,封亲王、享供奉,而今再次逼宫谋反,煽动将士杀人攻城,至于江山沦落,天下大乱,我华湛便是为这天下人,为这朗朗乾坤,也需在此一战,镇压奸人!”华湛高声怒喊,抬手喝道:“攻城!”
“杀——”
“杀——”
上前箭矢其发,力道狠绝,城头之上不断有士兵中箭惨叫,人一个个从城头跌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厮杀声震天,原本内部已经平定的京城忽然再次迎来外乱。
华湛虽无什么作战经验,也是第一次见这血流成河的惨象,但危急在前,他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秋大人是老将,此刻正在迅速指挥攻城,箭矢之下,将士以铁钩勾住城垛,迅速上爬,部分将士狠撞城门。
沉玉站在城头,周身依旧一派清风霁月之色,眼色却阴寒至极。
他对此早有应对。
逾小半个时辰,文族麾下军队便率援军奔赴而至。
原本包抄夹击的战况宛若一场笑话,再严密的部署也顺便被更强大的力量撕碎,甚至这并非是一场关乎战术的博弈,而是一场纯粹的肉体厮杀。
秋氏麾下军队大溃。
华湛眼见败势无可转圜,脸色愈发惨白惊心,身子不禁微微发抖,终于下令停战投降。
输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地方将士拥上前去,将他死死摁在地上捆绑几下,随即擒住他的双肩,压到沉玉面前。
沉玉蓦地抽出身边将士腰间佩剑,寒光凛然的刀刃就贴在他的颈尖,冰凉的触感下,是正在流动的血液。
他目光睥睨,似笑非笑道:“为什么就不听你阿姊的话呢?”
华湛脸色灰败,闭上眼道:“这与我阿姊无关,是我自己不甘心。我知道你早就想杀我了,我如今于你也无什么用处,我输了,劳烦你给我一个痛快。”
虽是如此说,他的身子却在发颤。
明显是怕的,并无口上那般视死如归。
沉玉的目光划过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蓦地将刀掷到了一边去。
华湛愕然睁眼。
“我不杀你,单单只是因为仪儿。”沉玉转过身去,再不看华湛一眼,冷淡吩咐侍从道:“把他暂时关押。”
第65章
华湛被关押在皇宫里。
干戈止息之后, 整个京城都已经在控制之内, 甚至包括京城周围的几座城, 其镇守官员见情势如此,或主动投诚示好,拥立新主, 或闻风而逃,或殊死抵抗。
一部分兵马驻扎在南武关,虎视眈眈, 两边的消息已被彻底隔断,上至帝王,下至百官,都如被置于案上, 任人宰割。
最后一步, 便是擒王,逼其退位了。
沉玉垂袖立在皇宫南面的城楼上,俯视着京城紧挨的碧瓦飞甍,战后的荒凉和凄惨一览无余。
远处依稀可见一片泼天血色,晚霞沉沉压下,天地间都是茫茫赤色。
染红了他的眼。
他知成王败寇便是如此, 对此只有漠视, 才能夺得天下,可当那权势于他如探囊取物之时, 他也觉得不过尔尔。
除了名分之外,他在她身边多年, 也曾翻云覆雨,不是没有体会过手握大权的滋味。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沉玉回头,见是侍卫押着一个人上来了。
大理寺卿李文盛。
他是女帝的亲信,这是整个朝堂都知晓的事情。
侍卫长禀报道:“殿下,李大人忽然吵嚷着要见您,属下见他声称是急事,便不曾阻拦,将他带来了……”
沉玉看着李文盛冷峻刚毅的面容,抬了抬手。
侍卫松开李文盛,躬身退下。
沉玉面朝着他,薄唇含笑,慢腾腾拢了拢袖子,道:“不知李大人有何事,非要见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