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太医,便是许夷光如今的师父、太医院的副院正孙太医了。
孙太医一开始哪肯收许夷光一个六岁的小女娃做徒弟,直接拒绝了,他教自己的儿子徒弟们且忙不过来了,哪有那空闲去教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医术?
何况她一个六岁的小女娃,知道医术是什么,学了医术又意味着什么吗,别不是一时脑热,过几天就因为太过枯燥,打退堂鼓了,他才懒得陪她玩儿。
却没想到,许夷光被他拒绝后,竟自己开始看起医书来,下次他再来时,就问他这个药有什么功效,那个药又是治什么的,小小年纪,连字都认不得多少,竟然真将枯燥无味的医书看进去了,且真难得有几分学医的天分。
孙太医起了爱才之心,开始指点许夷光了,拜师的事,却仍是不松口。
许夷光也不气馁,只在孙太医再来时,越发谦逊的请教他,等她病好得差不多了,孙太医不再来许府后,仍隔几日就会写下自己的疑问和见解,偷偷打发人送去孙太医府上去,请孙太医过目指教。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年多,孙太医终于被许夷光的毅力所感动,正式收了她做自己的入室弟子,一年里除了师徒间从不间断的书信往来以外,总会找几次机会,当面教授许夷光医术。
自去年春上许夷光满了十一周岁后,更是过几日就会让人送一沓病陈过来,让许夷光开方子,以此等同于实战的办法,来让许夷光学以致用,真正提升自己的医术。
这也是许夷光上午会一气看那么多张病陈,开那么多张方子的缘故。
她却没想到,自己忙着时,她娘正承受什么样的难过与痛苦,还有羞辱!
第4章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李氏见女儿满脸的心疼与自责,强挤出一抹笑容,虚弱道:“我没事儿,敏敏别担心,也别想着要去替我讨回公道什么的,本来只吴妈妈和你知道的,不是要弄得阖府都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何况你父亲不是故意的,他是伸手想拂其他东西,结果不小心打到了我,我真没事儿,你就别担心,也别说要睡在我屋里的傻话儿了啊,过了病气给你,不是闹着玩儿的。”
都到这个地步了,娘还要替父亲开脱,还要反过来劝她息事宁人!
许夷光又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忍不住说道:“娘,父亲到底是不是故意,您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凡事都是有一便有二,有二定有三的,不一开始就把这股歪风给刹住了,以后怎么办?这事儿只管交给我,您就别管了。”
她好不容易才把娘的身体养得好了些,让她多活了四年,一直到今日,可不是为了让她受更多的委屈,而是为了让她平安喜乐,长命百岁的!
李氏却再次拉住了许夷光,仍不让她走,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哀求:“好敏敏,娘知道你都是心疼娘,可娘真不觉得委屈,有你这么好的女儿,娘就算再苦,心里也是甜的,何况娘还一点也不苦,至少比起你外祖母和舅舅他们来说,娘这已经算是生活在天宫里了,你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好吗?”
说完见许夷光不说话,又道:“你父亲他真不是故意的,我相信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愿意再信他一次,到底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做女儿的,也不该有那样不孝的行径甚至念头,我是你的娘,他难道就不是你的爹了?况且,不是他当年娶了我,这么多年,让我一直顶着许二太太的名号,也让我一直照拂你外祖母和舅舅他们,他们只怕早就……只冲这一点,我也不愿意跟他计较,敏敏,就当娘求你了,好吗?”
李氏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许夷光还能怎么着?
只能攥紧拳头,点了头:“娘,您别说什么求不求的话,我答应您便是,只是我话也说在前头,仅此一次,若再有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心里却跟堵了一团破布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是,她父亲,乃至整个许府都对她娘,还有她外祖家有大恩。
当年她外祖李阁老获罪时,李许两家虽然已定亲两年多了,但离李氏及笄同样还有两年多,这种情况下,许府要退亲虽然显得有些不厚道,可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先例,放到谁家,谁家也都能感同身受,所以许府纵会因此事名声受损,受损亦有限。
但她祖父却当机立断,以“罪不及出嫁女”为由,即日为她父亲迎娶了她母亲进门,并约定待她母亲及笄后,再和她父亲圆房。
如此一来,李氏便逃过了随父母兄长们一起,被流放至碾伯所,贫苦交加,只怕有生之年,都再回不了京城的厄运。
也因为她成了许府的二奶奶,后来又成了二太太,许府不可能不管姻亲李家的死活,一年总要打发人千里迢迢的去一两次碾伯所,为李家人送吃穿用度。
可李家十几口子人,又老的老小的小,光许府每年送的那点东西怎么够,李氏便把自己每月的月钱和一应吃穿用度,能省则省,也都送去了碾伯所,以致她平时连个打赏下人的余钱都拿不出来,更别说出体己银子给二房所有下人每日赏一碗加冰的绿豆汤喝了。
所以二房是阖府下人都公认最没有油水的所在,但凡有点法子的,都不会愿意到二房来当差,私下里说起李氏,也是全无尊敬,只有不屑。
许夷光上辈子因为李氏的小气,姐妹六个里,她的衣裳和首饰从来都是不出彩的,差点儿比六姑娘许宛,也就是她庶出三叔许明礼的庶出女儿,尚且要寒酸。
等到李氏去世以后,她那个小气的名声,也作为主要遗产留给了许夷光,让她在府里好长时间,都抬不起来头来。
心里怎么会不怨恨李氏?
可重来一次,她对李氏却再无怨恨,只余心疼了。
她娘当年身为阁老最小的女儿,更是独女,是多么的金贵玉贵,可想而知,可生活却生生把她从一个天之骄女,逼成了如今这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锱铢必较的样子,也不怪她常年忧思过度,常年缠绵病榻,上一世甚至早早就去了。
她的生命,一直在被对母兄亲人们的担忧,还有自己和自家因为受了许府大恩,便只能什么都忍着,什么都逆来顺受的憋屈,在过度的透支着,就跟灯一样,什么时候灯油熬干了,灯芯自然再点不亮了。
站在母亲的立场,许夷光当然也感激许府,感激自己的祖父。
然而她的祖父不知道什么叫做钝刀子割肉吗,一个已经没了娘家依靠的女人,若婆婆和丈夫再都不喜欢,都不尊重,在家里还能有什么地位尊严可言?
不巧她的祖母和父亲,都不喜欢她母亲。
母亲是阁老的女儿时,祖母当然喜欢这个儿媳妇,可她都不是阁老,而是罪臣的女儿了,哪还能配得上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明明可以娶一个更好、更有助力的儿媳。
她的父亲就更过分了,对自己的妻子从来没有半分回护不说,甚至还反过来帮着她祖母一再打她娘的脸,让她娘在府里越发举步维艰。
若不是那时候祖父还在,她娘后来又生了她,只怕娘前世还要去得早些。
可祖母和父亲明明可以好好跟祖父说,不是没有希望退亲的,祖父再是一家之主,老妻和儿子都不愿意,他也不能真强逼他们吧?
他们倒好,不敢反抗祖父,便把气都撒到了母亲身上,对外还得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名声,连带祖母在文官的家眷圈子里,人人敬重,父亲也官运亨通,一个举人,竟然几年间也做到了正五品,真是面子和里子都得尽了!
便是祖父当初的雪中送炭,许夷光以如今多活了一世的阅历来看,也觉得不是那么单纯了。
祖父当年高中了二甲传胪,深得座师和上峰的赏识,不然以他那几乎等同于没有背景的背景,怎么可能年届四时,就做到了从二品的大员,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既一心剑指相位,清流的名声便容不得半点损伤,不然不定哪一日,这便成了政敌攻击祖父现成的把柄。
第5章 争吵
所以祖父应该不是出于情分和道义对外家和母亲雪中送炭,而是他不得不那么做,一个落井下石,见风使舵,翻脸无情的人,凭什么入阁拜相?
而想要入阁拜相,又怎么可能一点妥协与牺牲都不做,只是牺牲一个次子的婚姻,就换来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名声,已经比“千金买马骨”划算多了。
只可惜祖父寿元短了些,终究没熬到入阁拜相,就一病去了。
可在许夷光看来,既然许府享受了因为对母亲和李家人所谓“雪中送炭”带给他们的好名声,还有好名声带来的实惠,那至少对母亲要有基本的尊重吧。
母亲是没有嫁妆,没有娘家为夫家带来助力,甚至还得靠夫家接济娘家,但她和李家人为许府带来的好名声,已经是她最大的嫁妆和带给夫家最大的助力了,不是吗?
更可气的还是她父亲,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妻者,齐也”吗,既然已经娶了母亲,就该给自己的妻子应有的尊重,可他呢,把母亲当什么了,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真以为母亲因为恩情,会逆来顺受到底,她也会跟着逆来顺受到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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