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囡看着笑容可掬的青叶,心里涌起股怪异的感觉,她总觉得,九公子这份重阳糕,是给她的,或者说,是因为她,才有的这三份重阳糕。
谢直婉和谢直柔都没多想,喜笑颜开的接过匣子,不等青叶走远,就翻来覆去看着匣子惊叹,“这是什么做的?这么好看?”
“这是填漆吧,我在大堂姐家见过一回,不过不如这个好看。听说填漆贵的不得了,柔姐儿好好抱紧,还有阿囡你,我也得抱紧了,别把匣子摔坏了,还得还给人家呢,要是摔坏了,咱们肯定赔不起。”
“阿囡,我觉得九公子对咱们特别好,九公子真好,我从来没见过象九公子这么好的人,那么有学问,那么好看,人又这么好,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谢直柔简直不知道怎么夸了,“怪不得天下闻名,咱们谢家真是福泽深厚,这是阿爹说的。”
苏囡有些心不在焉。
他好象真是对她特别好,他为什么对她特别好?今天这糕不一定,昨天可是真真切切请了她一个人……
外婆常说,人家对你好,你就想想为什么,别成天傻呵呵的以为人家对你好就是该对你好……
苏囡刚转进小街,就听到了外婆的声音,高亢尖利,这是吵架,还吵的挺厉害。
苏囡抱紧匣子,一口气冲到自己家不远,见外婆站在院门台阶上,正对着另一面小街里点着手指大骂。院门外,除了外婆没有其它人,外婆不是吵架,是骂人呢。
苏囡抱着匣子站在台阶下,听外婆骂人。
外婆凶是凶,从来不会无缘无故骂人,气成这样,骂成这样,肯定是有人欺负……肯定不是她,那就是欺负她爹了。
苏囡顺着外婆的手指看向小街那一头。
住在街那头,跟她们家能起恨生怨的,只有谢秀才家了,又是阿爹那份廪米的事儿?
“外婆,回去吧。”苏囡一只手抱着匣子,上去推了推乔婆子,“是阿爹那份廪米的事儿?咱进去吧,您骂也没用。”
乔婆子又骂了几句,转身进了院子,“可不又是你爹那几石廪米,你说说,咱们哪儿惹着他碍着他了?人怎么能坏成这样?天天揪着你阿爹那几石廪米不放,要是占了他的便宜,有了你爹的廪米就没有他的了,我不怪他,损人利已这不算啥事儿,可他那廪米回回都是上上份儿,损人不利已,这是坏的头上长疮脚底流脓!”
乔婆子越说越气。
“外婆,阿爹的廪米,算了吧,咱们不要了,没有廪米,咱们也能吃饱。”苏囡推着乔婆子往屋里走。
“怎么能算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穷大方?咱们家这家底你还不知道?当初你娘在的时候,你阿爹那廪米,搁外婆眼里,那就是个体面,可现在能一样吗?你阿爹一病几年,吃药看大夫,家底都掏空了,到你出嫁,好歹得凑个十六台嫁妆吧,十六台不能再少了,你阿爹那廪米可不少,供着咱们一家三口吃用呢。都是我命苦……”
乔婆子说着说着,伤心上来,抹起了眼泪。
“唉。”苏囡叹了口气,“你这么当街骂人,也就是出出气,这话是你说的,你找过大舅没有?族里怎么说?”
“找过了,跟你大舅一起去找的族里,族里说,族里有族里的事,廪米不廪米的,那是学里的事儿,让去学生说理去,咱们哪里够得上学里说话?你阿爹……唉。”
乔婆子一提苏囡她爹苏秀才,叹气不止。
她这个女婿,她有多心疼他,就有多生气。从苏囡她娘走后,他就象失了魂,这十来年,她只求着他别犯病,别再出什么事儿,别的,她一点儿也不指着他了。
乔婆子站门口这一通恶骂,几乎立刻就报给了谢明韵。
青叶低头垂手,禀报的全无表情。
自从醒悟到他家九爷有可能看中了苏家姑娘起,苏家这些实在没上台盘的事儿,他就有了羞耻感,这会儿,乔婆子当街恶骂这样的事儿,让他羞耻的简直抬不起头。
“几石廪米?怎么回事?”谢明韵凝神听着青叶禀报的飞快的那些骂人的内容,听到几石廪米,打断青叶的话问道。
“已经去打听了。”
外面,红叶急步进来,青叶瞄见红叶进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有人来分担他的羞耻了,还是红叶的到来转移了截断了乔婆子骂人这个话题,总之,暗暗松了口气。
“……这事知道的人极多,廪米的事,当初苏秀才考中秀才时,就是个案首,之后岁考,一直名列前矛,后来,苏家出了那样的事,苏秀才疯颠,当时的同窗以及同年怜悯他实在凄惨,联名上书学里,请求学里保留苏秀才这份廪生资格,学里允了,苏秀才虽说从那年起,再没参加过岁考,可这廪生资格,还是一直保留下来,每个月都有份廪米。
最早说起苏秀才这份廪米不合规矩的,是谢家山字房的谢明德,谢明德和乔婆子这边都属山字房,积怨已久,据说最早,是谢明德借着族里的势,想把二儿子过继到乔婆子名下,被乔婆子赶着全族祭祀的时候,一通恶骂,骂的满族皆知。”
青叶听的头垂的更低了,唉,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上不得台盘的事儿啊!
红叶抬头瞄了眼凝神听的十分专注的谢明韵,接着道:“谢明德那个时候还没中秀才,他家里兄弟多,日子过的很是拮据,他自己孩子也生了很多,三十来岁中了秀才,到现在,还是秀才,几个孩子资质都一般,日子过的也不宽裕。除了这份廪米。”
红叶又看了眼谢明韵,“听说,谢明德还到族里,说乔婆子如今是跟着女婿过活,住在苏家,吃在苏家,由女婿养老,再从谢氏族里领份例,是拿谢家的份例,贴补苏家,要族里革了乔婆子这份份例,还说这样的恶例,若不赶紧纠正,只怕谢氏一族,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红叶再看一眼谢明韵,青叶也抬头看向他家九爷。
谢明韵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知道了,叫老吴进来。”
老吴是谢明韵从外面招回来的管事,是谢明韵的人,不是谢家的人。
青叶和红叶退出,老吴进来的很快。
老吴五短身材,看起来厚厚墩墩,宽厚老实。
谢明韵简单几句,将谢明德和乔婆子几件过往说了,看着老吴道:“……这样的心地,类似这样谋寡妇财,断绝户路的事,必定不少,去查。”
“是。”老吴答应的极其干脆。
吃了饭,谢明韵到内学堂,围着学堂散步。
他跟内学堂其它先生一样,每天早到晚归,上课指点学生,虽说他是九公子,可如今内学堂的先生和学生,对他也是平常得很了,最多多看几眼。
谢明韵一路散到最东边,那颗老树下,苏囡和表姐跳绳踢毽子的地方没有人,谢明韵想到了,可没看到人,心还是往下沉了沉,廪米和族里份例的事,在苏家,怕是极大的事吧……族中份例只怕她们还不知道,不过也快了,下个月中就是族中派份例的日子。
谢明韵想着这些事,脚步没停,接着往前踱,沿着内学堂转了半个圈,再次踱回来,就看到苏囡一个人坐在那棵老树下的长条凳上,托着腮发呆。
“怎么了?你表姐呢?”谢明韵走到离苏囡两三步,蹲下看着她,柔声问道。
“没什么,婉姐儿跟大舅母去裁衣裳,晚点儿来,柔姐儿家小妹病了,请了假。”苏囡没站起来,只挪到长条凳尽头。
谢明韵坐到长条凳这一头,仔细打量着苏囡,“要是有什么事,跟我说说,也许,我有办法。”
“没事。先生,你知道廪米吗?”苏囡看了眼谢明韵问道。
她坐在这里,就是等他的,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她坐在这里,就能等到他,以前,她和婉姐儿柔姐儿在这儿玩耍,总能看到他。
她今天很想碰到他,她想请教他一些事。
“嗯。”谢明韵想到她要说什么了。
“我阿爹的事,你听说过没有?”苏囡看着谢明韵,谢明韵点头。
“我阿爹是有份廪米的,自从阿娘走后,阿爹再没考过岁考,可这廪米,学里一直给到现在,是因为他们可怜阿爹,还有我,可是,先生,这份廪米,是不是坏了规矩?”
苏囡看着谢明韵,神情郑重。
谢明韵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她说的意是这些话,她问他是不是坏了规矩……谢明韵有一丝恍惚。
“不能这么说。”谢明韵意识到这一丝恍惚,立刻收拢心神,轻轻咳了一声,“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廪米是岁考一等才有的,就跟学里一样,岁考一等,也有一笔银子,阿爹不考岁考,怎么能有呢?那廪米,不知道是不是象学里的银子一样,是有定数的,给他多了,别人就少了,要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占了不知道谁家的便宜?”
苏囡两只手撑在凳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话说的很慢。
“嗯。”谢明韵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可我阿爹要是能年年去岁考,我家也就用不着这廪米了。现在,要是没有这廪米,我们家也能吃得上饭,可照外婆的话说,一年到头,只要有点儿什么事儿,就存不下钱,也没法给我攒嫁妆了。平江府的秀才,象我们家这么穷的,也就我们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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