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讲的所谓教训,自然不是指那因果报应之说,而是那些潜藏在人流之中的东厂暗卫。偷钱事小,冲撞了主母事大,等那小贼自以为可以逃脱升天时再被人抓住,定然会是叫他毕生难忘的经历。
那男子自不知她所指何意,只当她是妇人之仁罢了,正待告辞,却正对上她似笑非笑的一双美目,不禁愣在原地。他心思一动,脱口而出道:“陈娘子?”
陈青鸾见他识得自己,便细细打量起他来,却并无印象,正欲开口询问,那人便主动自报家门。
原来此人乃是太医院副使,名为常云萧,与那新到陈氏医馆坐诊的周一正乃是相交多年的好友。陈青鸾去找薛老那日,他也正好去寻周一正,原本是想凭着过来人的经验,可以给他指点一二,于是便同陈青鸾有了一面之缘。
陈青鸾自认旁的本事不大有,记性却是极好的,特别是在何时何地见了哪些人,一定都会有印象。而这常云萧的脸,她实在是回忆不起来,只好当做那时急着去寻薛老大夫,根本没注意到此人。
她自然无从知晓,常云萧这话只说了一半,另外那一半,他说不出口。
当日在陈氏医馆中,周一正直接就拒绝了他的帮助,说自己绝不要会凭投机取巧来某得官位,总是此生无法同恩师比肩,也不能被女子比了下去。
常云萧未料故友自去游历了数年之后,脾气却越发执拗了起来,便岔开话题,转而打听起他所说的女子是指何人。那周一正推拖不过,便将陈娘子虽身为一介女流,却能在疫病爆发之前便能未雨绸缪做下各样准备,甚至还想主动深入疫区等种种事迹说给他听。
常云萧听完之后,对这位陈娘子愈发好奇。他面上看去阴沉,性子其实颇有几分放荡随性。在得知这位陈娘子此刻就在隔壁后,索性绕去了薛行之那处小院子后头,听了一回墙角,后来又在陈青鸾走出院子时偷看了几眼,这才满足了好奇心,扬长而去。
今日再见陈娘子,其明艳娇美简直同上一回判若两人,若非她的声音和语气始终未变,常云萧几乎无法认出她来。他心思一动,正想问她可愿赏光与自己同行一段,却只觉一股寒气莫名令人胆寒,转头只见一名身材高挑的华服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二人旁边,整个人阴恻恻地,瞧也不瞧他一眼,直接挡在了他与陈娘子之间。
他一时语塞,而陈青鸾仰头看向苏仁,已是露出了喜色,她笑意盈盈地道:“怎地去了那么久,叫我好等,钱袋都差点叫人偷了去,多亏这位常公子相助才找了回来呢。”
苏仁眼神幽幽地只落在陈青鸾身上,揽过她的肩膀,走过常云萧身边时,瞥了他一眼道:“常副使独自来这乞巧市,想必是有约要赴,莫要耽误了时辰。”
待二人走远之后,常云萧只觉有些站立不稳,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砖墙上,纷乱的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越发明晰:这样姣好的女子,为何要卑躬屈膝地侍候在一个阉人身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唔。。。求收藏_(:з」∠)_
☆、再遇故人
不过是一段平淡无奇的小插曲, 陈青鸾转身便将那位好为人师的年轻太医抛诸脑后, 她挽着苏仁的手臂,俏生生地问道:“方才对面那个小姑娘是谁呀?”
苏仁垂目瞥了她一眼, 见她并无不快之意,似乎就是随口打听,便也随意回答道:“慕容家的长女,今儿偷偷溜出来玩,若我不去同她说一声, 她怕是会因担心我去将此事告诉旁人而担惊受怕好几日。”
陈青鸾眼中闪过探究之意,她印象中的苏仁,可从不设身处地替人着想。
非不能也,乃不愿也。
自己现在可以走进他心里,可以这般肆意而为,也是用了半条命才换来的。
那个小姑娘能得他青眼,想必不光是因为她那举国上下最尊贵的嫡长女身份。
苏仁不等她开口相问,便自顾自地开始解释起来, “她同我阿姐有几分相似,也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其实她那弟弟,哪用得着她来担心呢。我偶尔便也提点她一二,省着终日见她在我眼前犯蠢。”
陈青鸾失笑,环住苏仁的手收的更紧了。
她想,从今以后,苏仁大可不必自别人身上寻找那一点温柔的影子来, 他所需要的慰藉,自己给得起。
离了乞巧市后,陈青鸾拉着苏仁在运河边上的一家小摊子落了坐,老板忙的脚不沾地,半晌也没顾得上过来点菜。她也不急,只望着河上往来而过的船只出神。
苏仁颇不耐烦被人怠慢,将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反复几次,对陈青鸾道:“但愿这小摊子的东西好到值得叫人等这许久罢。”
陈青鸾听了笑道:“今日督公既然是陪我出来,那便依着我罢,民间饮食多半不精细,但各有特点,他家生意这般红火,自有可取之处。只要有一味吃着舒心,也就不算白等。”
东西好不好吃,精不精致,苏仁原本并不在意,只是居于人上多年,早就习惯了被人鞍前马后地讨好,若被怠慢,便总会生出些无名火。
可陈青鸾就与他相反,她本处处不凡,却偏爱做那芸芸众生中最不出挑的那一个,不仅自己如此,还要拉着苏仁一同步下高台,沾染一身的烟火气。
往来行人忙碌纷扰,然而就这样看着面前女子恬静的侧颜,苏仁只觉心绪平缓下来,一切他往常所不屑的市井风情,纵然被夸得有千般好,他观去也只觉隔着一层,似隔岸观火,又似透过画屏观景,总之是不真切。而自从认识了陈青鸾,她只要在这里,便是给他与这热闹又充满了人情味儿的俗世间,设了一个连接点,叫他能从中感受到一丝热气来。
那老板好不容易空出手来给他二人点了单,苏仁也不看菜单,只叫他按着陈青鸾所点的多加了一份。
点菜虽慢,上菜却还挺麻利,二人就着热气将两碗皮薄馅大的馄饨吃了个精光,天也还未完全黑下来。
陈青鸾撂下筷子,也不急着结账走人,又转过头去观河。苏仁顺着她的视线,只见余晖在河川上,泛起金色的波光,一些阴影处低矮的窗子里,已经抢先点起了灯火,星星点点,同水面璀璨地金色交相辉映。
苏仁看了片刻,视线又转回来,落在陈青鸾柔美的侧颜上。
感受到某人的视线,陈青鸾转回脸来对苏仁道:“我家乡是山地,虽也有河流在附近,但多半险峻,这般景象,还是到了京城才第一回见,之后就爱上了,怎么都看不够。”
苏仁笑道:“人工开凿的运河,自然是为方便商旅,沿途的景色都差不太多,若论起来,秦淮一带的更有看头些,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
陈青鸾眉梢洋溢着喜色,她道:“这感情好,秦淮风光,我已艳羡许久了。只不过你贵人事忙,也不知道这何时才能兑现呢。”
苏仁心思一动,对她道:“本督许下的承诺自然会算数。若是你等不及,今日也可以先做个预演。”见陈青鸾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满含着期待与疑惑之色望着自己,他继续道:“白日里河上行船密集,晚间倒是会清净许多,景致也不错,不知陈娘子可否赏光,陪本督泛舟夜游?”
陈青鸾回过神来,笑着点头道:“乐意之至。”
用过了晚饭之后,二人于河边漫步片刻,拐入栈道时,一艘精美绝伦的画舫已经静静等待在此处。
苏仁扶着陈青鸾上了船。方至厅中,陈青鸾便嗅到了极为甜美的酒香,靠窗的小桌上自已备好了佳酿与酒具。
陈青鸾自上回中毒以来,在府中被供应的膳食都是养生之物,且不说酒水,辛辣刺激之物都一应见不到,她本身虽不贪杯,但空了这许多时日早就馋了,欣喜与苏仁的安排,欣然落座。
房间里没留下人服侍,自斟自饮也别有一番风味。青玉色的酒壶外还挂着水珠儿,触手冰凉,是刚刚用冰镇过的。酒是甜酒,口感清冽甜美,纵多饮上两杯,也不会伤身。
此时风清月朗,陈青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纤纤玉手伸出窗外,感受微风的轻抚。同时笑道:“督公当真是好享受,夏日这般泛舟游行,可比在山间避暑舒爽的多了。”
苏仁微微皱眉,斟酌着道:“你若喜欢,以后可以常来。不过也就夏日还好,其余的时候,水面风大寒凉,不合适。”
陈青鸾失笑,苏仁从前有多刻薄冷清,现下就有多谨小慎微,这副模样足像个操心过了头的老父亲。苏仁见她突然笑个不停,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自己也觉有些别扭,便转头望着窗外不再看她。
许是酒意与羞恼一齐有了表现,苏仁过于白皙清透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陈青鸾只觉十分有趣,心道这玉面阎王一般的人物其实面皮薄的很,多亏着平日里几乎无人敢与他调笑,不然这副模样叫人看了去,怕是威严不保。
见苏仁还强行冷着脸,陈青鸾方要再开口逗他说话,却见另一艘画舫自窗边擦肩而过,那船只较她所乘的这艘略小些,却也是雕梁画栋,极具华丽。对面船舱的窗子本有轻纱遮掩,被两船交错时的劲风带起,却见里头的两个人都是相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