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
陈青鸾语出惊人,苏仁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咬着牙挤出两个字来:“放肆!”
眨眼之间,谪仙的面具碎裂殆尽,如同堕落至地狱深处又重返人间的恶鬼。
陈青鸾却丝毫不为这威压所摄,她缓缓开口道:“妾身确实是放肆了,但这并非是因为恃宠而骄亦或认不清自己的的位置。正相反,就是因为知道督公并不会毫无理由的责罚一个对您没有恶意的人,妾身才敢稍稍任性妄为了一下。”
苏仁面无表情地往前迈了一步,陈青鸾下意思地向后退让,靠在了缠绕着藤蔓的架子上,苏仁抬手来回摩挲着陈青鸾的颈项,压低了声音道:“呵,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本督当日差点要了你的命?那不若现下就再回忆一次?”
微量的指腹停留在蓬勃跳动着的血管上,微微收紧,陈青鸾却笑了,她扭了扭脖子,混不慌张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对苏仁道:“督公,当时您疑我是平王的人,下手再重都不稀奇。可事到如今,您还不相信妾身是心向着您的吗?”
苏仁想说自己当然不信,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在去北院看过那等人间地狱一般的惨状之后,还能这般泰然自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陈青鸾,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明日你就跟你那几个好姐妹一同搬去北院住,如何?”
陈青鸾无奈地道:“督公,北院那地方,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吧?不管是妾身还是那几位姑娘,怕是都不够格。”
苏仁紧紧皱起了眉头,“哦?你竟是看出来了?”
陈青鸾点了点头道:“妾身不才,早年行走江湖时也听过许多东厂刑讯逼供的手段,只不知真假,那日去北院走了一圈,将从前听来的那些传闻验证了不少,只是妾身十分不解,厂督府内未设刑房。内院的女人,若犯了错,自在府内用家法便是,何必专门送去东厂用过刑再送回来呢。”
见苏仁默认了自己的说法,她继续道:“而且若寻常人遭受那般痛苦屈辱,多半是要寻死的,然而她们却都还强撑着一口气,想来都是心志极其坚强之人,这样的女子虽不能说是百里挑一,也定然十分难得。这样的女子,都被当做姬妾送进了厂督府,实在让人不得不有所联想。”
苏仁听她说的头头是道,笑着回应道:“你说的不错,北院里关着的,确实都是在我东厂刑室里走过一遭还能活着出来的人,每个都是训练有素,多半还身怀武艺。刺探情报的有之,意图勾引策反我手下亲信的有之,甚至还有那自不量力想要接近并刺杀本督的。她们还非要留着自己那条烂命,就是想有朝一日亲眼见我倒台,我就遂了她们的心愿,让她们在本督府里等上一辈子。”
话音刚落,却见陈青鸾以手扶胸,仿佛松了一口气,她道:“果然如此,真是太好了,妾身就知道督公并不是那种专门喜欢折磨人取乐的疯子。”
苏仁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他挑挑眉道:“哦?虽然本督确实不喜欢折磨那些不相干的人,但那是因为不愿意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不过若是在床上,本督可是很愿意出这个力的。”说罢,他将方才一直虚搭在陈青鸾颈项上的手松开,却是一路上行,抬起陈青鸾的下颚,以拇指描绘着她双唇的形状。
陈青鸾看着苏仁,脑中飘过的唯有四字:虚张声势。
苏仁不知陈青鸾在想些什么,还道她终于有些怕了,哪知手指上突然传来一丝温热而湿润的触感,他像触电一般猛地松了手,却见陈青鸾似笑非笑地,伸出舌尖轻轻舔过嘴唇,好整以暇地道:“督公您明明自己没那个意思,却偏要调戏妾身来取乐,也就亏了妾身向来不在意这些,若换了旁的女子,怕是气的要投湖。”
苏仁冷哼一声道:“本督就偏爱如此,你若觉着委屈,大可搬出厂督府去。”
陈青鸾叹了口气,怅然垂首道:“督公,当日您说要妾身报恩,所以妾身才会搬到厂督府上来,这样的‘委屈’早在意料之内,又怎会因此而一走了之呢。不过,若督公不喜见到妾身,只消命令一声,妾身二话不说立刻消失,这恩情呢也就算是还完了,此后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不来碍您的眼。”
她抬首直视着苏仁的双目,换做了极为严肃的语气道:“所以,督公要命妾身搬走么?”
苏仁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他久违地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而且还是对着陈青鸾这样一个既没有武功也没有背景的小娘子。这种平生从未体会过的心绪令他有些烦躁地别过脸去,有些生硬地道:“用这种拙劣的激将法就想让本督放过你,未免也想的太天真了。”
他虽然没有面对着陈青鸾,却从余光中看到,陈青鸾听完他的答复之后便无声地抿唇轻笑起来。
她的笑容很温柔,就如同夏日被阳光晒过的湖水一般,既不惊艳也不热烈,却叫人情愿沉浸其中。
陈青鸾此时心情极好,她一边抬手整理方才被藤蔓刮的略微有些散乱的发髻一边道:“夜已深了,督公难得回府来住,不若早些回去歇息?”
苏仁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二人又一前一后循着原路走出了花园,径直回了广川阁。
一进院门,一个跪的直挺挺的背影映入二人眼中,陈青鸾偷眼看向苏仁,只见他一脸的无所谓,只好开口提景婳求情道:“她已经跪了这么多天,求督公饶她这一遭罢。”
苏仁当然知道这跪的“许多天”里,水分占了至少八成,但他原本也是因着陈青鸾才迁怒到景婳身上,便也没再追究,只叫她不用再跪了,之后也用不到她近身服侍。
景婳松了口气,自然是千恩万谢,心中对陈青鸾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气仍是热的恼人,苏仁虽是在休沐,然而早先就应了清平侯的邀约,所以还是要出门去。
朝中文官多半对以苏仁为首的一干权宦恨之入骨,但在外带兵的武将对苏仁的态度却远没有这般激烈。因为苏仁纵然小心眼又睚眦必报,但是若你没有得罪过他,那么军费钱粮上出手都是十分大度,找他要军饷,比直接上书给皇帝都好使,所以武将出身的官员,虽然内心对宦官多少有点瞧不起,但是多半会将这心思隐藏起来,尽力与其交好。
清平侯谭裕同便是这样一个武将。
他结交讨好苏仁的方式也很直白:请他喝花酒。
陈青鸾听说此事之后大为震惊,她觉着这位清平侯大概脑子不太好使,请一个有洁癖的太监逛青楼,也亏他想得出来,这真不是故意给自己找麻烦么。
可若是苏仁当真去寻花问柳,甚至同青楼女子有些不清不楚,陈青鸾自问是十分不乐意见到。只不过苏仁的决定,还轮不到她来过问,所以只好想别的主意。
既是喝花酒,那自然是要晚间才正好。用过午膳之后苏仁正在屋内闭目养神,只听院中有脚步声靠近,随即便听到门外陈青鸾同苏海子低声说了两句话,似乎是有事想要进来,苏海子以督公正在午睡为名将她拦住了,苏仁向来睡得极轻,这一番早就清醒过来,便唤陈青鸾进来,想看她主动找上自己所谓何事。
陈青鸾说明来意之后,苏仁只觉眼皮一跳,这果然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竟然是听说了自己今日的行程,想要同自己一起去逛妓院!
陈青鸾眼见苏仁脸色不善,并不打算给他斥责自己的机会,她道:“妾身这也是为了督公着想,那等地方都是些什么人妾身最清楚不过了,督公您爱干净,若是被那些不长眼的脏人挨上多扫兴致,妾身若是可以女扮男装随行,便可以照顾督公了。”
苏仁这才想起,陈青鸾早先经营客栈时,隔壁的甜水巷便是京城有名的青楼聚集之所,她素日卖出去的酒水,一多半都是送去了青楼,所以那地方她熟悉的很,自己方才还以为她是因为好奇才要跟着去,倒是自己想差了。
既然陈青鸾是怀着一翻“好意”来的,苏仁便没再拦着,叫她换了小太监的衣裳与自己同行。
自从甜水巷被查封之后,几家以往并不出名的青楼便渐渐兴盛起来,西郊的天香楼便是其中之一。
天香楼以歌舞出名,又临河而建,舞台周围是一条特意开凿的人工河,又引入流水,所以整座大厅虽然近乎座无虚席,但因有河风不断吹过,仍然十分清凉,更妙的是,台上献舞的舞姬随风起舞,衣摆长纱翩然,更显身姿曼妙,如月下仙子。
清平侯早就订好了位子,故而苏仁一行人一到天香阁便被接上了二楼雅间,此处视野极好,然而苏仁却似乎对台上的歌舞毫无兴趣,只和清平侯饮酒谈笑。
陈青鸾侍立在苏仁身后,站的有些脚麻,心中暗道:你们这些大老远跑来此处,却不将心思花在瞧姑娘上的人,真真是暴殄天物。若是只顾着吃酒席,莫不如直接去蓬莱阁,还能少折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