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嗯?”
“我今天有点难过。”时唯话音未落,视线已经模糊了,手上动了两下,也没成功将线穿进针孔里。
“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够好。”
“欸?哪方面不够好?”
爸爸出身农村,恢复高考后考上名牌大学,参加工作,在城市里扎根下来。时唯和向葵刚上小学时被各自的父母拖着回乡下老家过年,两个女孩从未见过这么广阔的天地。她们在时唯爸爸救过落水儿童的池塘边点燃摔炮,扔进池塘,吓得邻居养的鸭子门到处乱飞。拜过十几个土地公公,踢醒了路边的黄狗——正因如此,向葵被狗咬伤了腿,咿咿呀呀地哭着回家去了,一群大人都围着受了伤的小向葵,没有人留意时唯,她一个人去了更远的地方。
在通往公路的必经之地,有一片很大很美的竹林,在万物萧瑟的冬季,只有它们翠绿挺拔,时唯在其间疯跑着,听见风声在耳边吹哨,玩到太阳快要落山,她找出最粗壮最颀长的那棵,在树干上刻上“时唯到此一游”。
回家后她兴奋地把发现新大陆的事告诉奶奶,奶奶说:“那片林子是你爸爸小时候种的呀。高考之前他一直在家里种地种树干农活。”
十几年后,种下的树苗就能长成林。
宿命算什么?运气算什么?出身算什么?如果让我举个无视一切自己改变命运的例证,那就是爸爸。而我是爸爸的女儿。
那么,天赋又算什么呢?
时唯高考的前一天吃过晚饭,爸爸陪她在小区周边散步,问她:“最有把握的科目是什么?”
“数学。”
“是吗?哈哈!果然是遗传我的!”
那届高考的数学单科状元,不是谢井原,也不是别的哪位理科天才,而是时唯。
数学的天赋,游泳的天赋,编程的天赋,时唯都没有。但是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获得最后的结果,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有天赋的,从出生的那一秒起就拥有特长随身携带,做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做什么都易如反掌。焦急、泪水、曾经偷偷撕掉的28分数学考卷……那些只有自己知道就好,拿出来博同情找借口也不能让别人感同身受。在最后的成功之前,什么样的失败都没有意义。
爸爸的那些天赋都去了哪儿呢?时唯猜,大概是哥哥继承了吧。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时唯从爸爸身上继承了别的。
勤奋,竞争,正面征服对手。如果有了这些还赢不了,也只能说明做得还不够好。
起点高的人不会一直运气好,否则这个世界就太无趣,太缺乏悬念了。
但还是要努力伪装,让爸爸认为自己是凭借天赋所向披靡的。
我是爸爸的小女儿,唯一的女儿,同时也得是儿子,陪他去射击、游泳、打球的儿子,像他一样是数学天才的儿子。
因为爸爸没有了儿子。
第七话
【一】
时唯对人事的失望是从庆生事件开始的。生日不是她自己的生日,鄙夷和不屑也不是针对她,庆祝生日的规矩固然是她这个班长立的,却也不算标新立异。高中时芷卉随口一提的点子,全班就认认真真实行了两年,从不间断。
那时候大家从早到晚在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却还像看不够似的。那年纪看身边每一张脸都满满写着真诚和义气,总觉得彼此间读书之外的时间相处太少。芷卉最先提议,每个月班级聚会一次,愿意参加的人出少少的一点零花钱,挑个周末,各自穿上学校里不允许穿的便服,凑在一起吃些排挡或自助,由头是为当月过生日的同学庆生。除非与家中“陪父母去喝喜酒”之类的大事时间冲突,绝大多数同学每个月都参加。那些时光的回音在时唯的印象中全是感动。
进了大学后最大的变化是班级的存在感减弱了,即使是同班同学,只要选修不同的课,不再相同的教室上课,一个星期也见不了几面。这种情况下,时唯更想建立大家之间的联系,将高中时的庆生传统类推到大学,起初也没有什么人提出异议。
直到四个月后的一天,时唯一间间寝室统计准备参加本月班聚的人员名单。从一个寝室出来,走慢一步,就听见前一秒还在对自己笑脸相迎的人用尖酸的语调说道:“凭什么要我花自己的钱去给伍玥的生日会捧场,我跟她又没有很熟!”
时唯在门外有点晃神,忽然才意识到,大学这个班和高中的班级有天壤之别,大部分人只想营造自己一个人的小宇宙,什么团队,什么集体,在个人的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
虽然没有人当面表示抗议,但找各种借口不参加的人却越来越多,不知不觉地,从某个月开始,庆生活动就没有人再提起了。
【二】
到了周末,时唯接了通知去参加召集全校班干部开的安全教育会,占用了整整半天时间。出门时刚吃过午饭,走出会场时已经天黑,正下着不大的雨,一同从教学楼出来的大多数学生都选择用笔记本遮挡头顶狂奔回宿舍区。时唯上午刚洗过头,如果淋雨回去又得再洗头,她踌躇地在门口檐下站了一会儿,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正准备随大流也冲出去,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时唯回过头,看见伍玥站在几步之遥,手里拿着折伞,脸上没有表情。
“你没带伞?”
“嗯。”
“那我们一起回寝室吧。”
明明嘴里说着热情的提议,可是因为脸上的冷淡着实让人渗得慌,这个女生没有表现出任何亲和力。时唯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其他同学尤其不愿与她有交集。
伞沿外顺下帘幕般的雨水,撑伞的是伍玥,两个女生外侧的衣袖各湿了一半。雨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世界在伞外喧嚣,伞下悄无声息。伍玥有张拒人千里的脸,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时唯也倍感压力不敢做声。进了寝室楼,伍玥抖了抖伞,简单地说句“再见”就自顾自走了。时唯觉得她心地倒是挺好,不过有点难相处。
和伍玥的交集,只有这么点,彼此都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三】
过了一个月,临近校运动会时,时唯负责统计参加项目的人员名单,辅导员提议让伍玥担任班级运动会入场式的举旗手,在身材高挑的女生中伍玥确实算形象较好的,这本没有太大疑义。但同一天伍玥有个校际文艺活动必须出席,时间冲突,辅导员蹙了蹙眉,转头对时唯说:“她要是没时间,就换成你来举吧,”
“我身高不够。怎么不让陈昀清举旗?她比伍玥还高呢。”在时唯眼里,陈昀清和伍玥的漂亮只是不同类型。伍玥是有点文艺气质的小家碧玉的美,举手投足像林黛玉似的。陈昀清是有点欧美范的国际化的美,身形气场挺拔,平时走路像模特走台步,气势上就胜人一筹。要论做运动会入场式旗手,时唯认为陈昀清其实比伍玥更合适。
辅导员觉得有道理,就让时唯去找陈昀清,商量替代伍玥的事。陈昀清满口同意,时唯就忙别的事去了。可是临到运动会前一天,伍玥突然兴师问罪对辅导员发难:“为什么把我换掉?”
辅导员一脸茫然:“一开始不是你自己说要参加文艺活动吗?”
“为什么参加文艺活动就不能参加体育活动了?”
“欸?”
辅导员和时唯两个人同时愣住了,没明白她的意思。
“反正我不需要找什么替补。那边活动结束后我肯定会按时过来的。”
时唯这才有点开窍,原来伍玥先前说有文艺活动并不是想说明可能出现时间冲突,而是只为证明自己行程繁忙人气高。辅导员很快也悟过来,不满的神色浮上脸,懒得再和她啰嗦,抬手把她挥走:“那就还是你吧。”
到了运动会当天,情况又令人困惑起来。按原计划,时唯所在的院系是第六个进场,可直到第三个院系已经离开候场区,伍玥还没有出现。时唯只好又把之前因为被伍玥称作“替补”而生了气的陈昀清从队伍后排叫出来求她上场。
陈昀清双手交叉在胸前,扬着脸,不想和时唯有眼神接触:“我是不会当谁的替补的,以后这种事你也别找我。”
时唯陪了不是赔笑脸,折腾得满头大汗才稍稍吧陈昀清哄顺了气,伺候太后似的把她恭送进更衣室换上区别于普通同学的领队服,回到院系方阵旁边时,已经轮到第五个院系进场。陈昀清从辅导员手里领了院旗,往队伍前面一站,英姿飒爽。时唯望着她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进了队列。
谁知没安生两分钟就再起波澜,伍玥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了,她平时本来就天天绷着脸,此刻一见陈昀清抢了自己的位置,神气活现地站在队前,脸色更是难看得让人不敢直视。
陈昀清也看见了伍玥,脸向伍玥的方向微微侧转一点,可是她没搭理伍玥,很快又把脸转向了前方。
这动作成了伍玥爆发的导火索。她也不小家碧玉了,也不文艺淑媛了,大步流星地跨到时唯身边:“时唯你什么意思?”
时唯对她之前的出尔反尔很反感,再加上死皮赖脸地缠了陈昀清好一会儿心里也窝气,对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到了规定时间你不出现,我当然只能找别人,总不能我们整个系入场式没有旗手,整个系因为你难堪?”
“谁说我不会出现?我现在不是站在你面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