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萧叹了口气,却并不急着作答, 目光偶尔往殿门外扫去, 直到一室静默, 衬得更漏的声音越来越响, 皇帝显得越发不耐烦,正要骂上一句,突然听得外面有太监高喊:“陛下, 长乐公主求见。”
这声音尖锐里透着几分慌张,几乎控制不住语调,皇帝皱起眉:门口的太监可是见过不少大场面, 一个长乐公主,何以能让他乱了阵脚。
于是他急忙喊道:“宣公主进来。”
等殿门打开,别说外面呆若木鸡的内侍们,皇帝也是惊出了身冷汗,随即震怒地站起吼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只见公主一身素缟地走进来,脸上半点脂粉不施,神色哀伤凝重,凤眸里藏了万千气象,直勾勾地看着高坐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气得袍袖乱抖,顾远萧连忙站起,用眼神示意殿上的内侍全部出去守着,再将殿门紧闭。
他从公主身旁往回走,对皇帝弯腰劝慰道:“陛下先莫要动气,公主这么做,必定是有她的解释。”他神色似是寻常,拢在袖中的手心却全是热汗。
皇帝这才缓过口气,眯起眼对公主喝道:“你来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公主直直往下一跪,仍是用无畏的眼神看着皇帝,一字一句道:“妹妹今日,是要来为亡夫伸冤!”
皇帝被她又气出一口血,随手拿起个纸镇朝她扔去,大骂道:“亡夫?你哪来的亡夫,当魏敬亭死了吗!”
可他骂归骂,下面跪着的是他从小最疼的妹妹,那纸镇就那么虚张声势地往旁边砸下,公主连躲都未躲一下,只是伏下身子,语声铮铮道:“亡夫苏少陵,十八年前被奸人所害,为保潼关与大越疆土,宁愿以身赴死,含冤长眠至今,还望皇兄明鉴,能重审此案,还他个清白!”
皇帝负着手在龙椅前边踱步边怒喝道:“胡闹!那案子是他亲自认的,也是他为燕王开的城门,以至灵州城数万百姓被屠,现在还说什么含冤莫白,莫非还是朕冤枉了他吗!”
“陛下!”顾远萧突然走到殿中央跪下,将带来的锦盒高高举起:“臣手上有一份户籍名录,可以证明当时苏少陵开南门放燕人进城时,灵州城内的百姓和兵士全撤到了十里外的兖城,里面死去的,全是染了瘟疫难愈的重病之人,至于屠城之说,全是燕王和奸人勾结,为除去苏都督放出的诛心之言。”
皇帝瞪着眼前两人,瞳孔中的光亮缩起,怒极反笑出来:“好啊,连你也在这儿等着朕呢!你们这是商量好了,一起来向朕逼宫吗!”
顾远萧将锦盒举过头顶,脖上现出道道青筋,却是毫不退缩地继续道:“家父早察觉此案有隐情,但在证据确凿前,不敢对陛下直言。他临死前将此事托付给臣,臣也知重翻旧案牵扯甚广,可家父一直对臣说:陛下是明君仁政,绝不忍见忠臣枉死,任奸佞横行,因此为了陛下清誉,为了天理昭彰,臣冒死也要将这证据交于陛下。”
皇帝冷着脸,随即握拳重重砸向桌案,指着他道:“长宁侯,你这是将朕的军啊!”
这时公主也抬起头,红着眼道:“陛下若要向长宁户问罪,便连我一起问罪吧。因为妹妹早已立誓,少陵的冤屈若不能洗清,我也不想再苟活在这世上。”
皇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咬着牙阖上眼,再睁开时,脸上竟现浓浓的痛意,他扶着桌案坐下,指着顾远萧道:“显儿死后,朕对你视如亲子,助你建功勋、兴侯府,甚至将禁军大权全交托给你,从未有过任何猜忌……”他痛心地摇头,又对着公主道:“还有瑶嘉,你从小到大,朕都宠你纵你,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你们……你们就是如此回报朕的?”
公主见此皇帝哥哥如此,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不知对该怨该恨还是该亲近感激,百般滋味交织,终是低头啜泣起来。
顾远萧脸上也露出些许愧疚,可很快又恢复肃然神色,郑重地举着锦盒站起,走到皇帝面前,恭敬地弯腰:“正因为臣对陛下敬重,才不想陛下一直背负着这个错误,也不想苏都督这样的大义之人,就此含冤与史书之中。还请陛下先看看这些证据,到时,再决定该不该治臣的罪。”
皇帝冷着脸一把接过锦盒,展开里面的纸卷细看,随即脸色数变,将锦盒重重一砸道:“周渊他竟敢,竟敢做这样的事!”
顾远萧低头道:“当年灵州之事,全是因为周太傅与燕王勾结,苏都督为了拖延三日,救灵州百姓,保新郡不被攻陷,才自愿背上污名赴死,请陛下明察,他并不是叛国的罪人,而是护国的英雄啊!”
见皇帝捏着那纸卷,面上阴晴不定,公主伏下身子抽泣着道:“还请皇兄看在少陵忠心为国,在世人面前还他一个清白吧。”
皇帝长叹口气站起,背过身望着龙椅上的牌匾,久久未曾开口。
顾远萧同公主互看一眼,心中都有些忐忑,他们虽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但自古上位者,代表的是赫赫天威,是绝不会低头的皇权。
皇帝究竟会不会为了苏少陵,为了公理与正义,承认自己当初犯的错。
事到如今,他们赌的不过是一个帝王的良心。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总算转回身,似是疲惫至极,但目光却灼灼地盯着顾远萧道:“你老实告诉朕,公主的那个孩子,是否还在人世?”
公主手指一抖,紧张地看向顾远萧,不知他会如何作答,毕竟稍有不慎,便是欺君重罪。
顾远萧似是犹豫一会儿,随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皇帝面色一沉正要发作,顾远萧已经抢先道:“当初陛下将那个孩子交给父亲,不就是为了让父亲完成当初的允诺吗?”
这下子不止是皇帝,连公主都听得怔住,忍不住问道:“什么允诺?”
顾远萧微微一笑,“当初父亲与苏都督本为挚交,曾相互交换过信物,定下契约,两家女儿要结为秦晋之好。当初公主产女,陛下生怕这个孩子会受株连,便瞒着公主将那孩子交给父亲,就是希望他念在这姻亲关系,能善待那个孩子。虽然陛下没有明说,父亲却已经明白,所以将她换了身份,改换名姓养在侯府里,对外虽是称兄妹,可侯府上下都是将她当作臣的妻子来对待,只等着有一日苏都督平冤昭雪,便堂堂正正娶她过门。”
这一番话说完,皇帝面色阴沉看不出喜怒,公主却是瞪大了眼,未想到他竟能想到如此无懈可击的对策。
若是苏少陵真是含冤枉死的,当初暗中下令赐死他的后人,就是皇帝身上最大的污点,他的自尊绝不会允许自己被妹妹如此轻视怨恨,可顾远萧这番话却轻飘飘化解了皇帝身上的罪孽,将这个孩子变成了他对当年之事的救赎。
而皇帝如果执意要掩下这个错误,他要处置的人实在太多,包括他的骨肉至亲,包括整座侯府,包括这个无辜的孩子,还需顾忌到顾远萧和魏敬亭手上的兵权,他想了许久,终是长吐出一口气,再站起时,已经恢复帝王威严,正色凛然道:“太傅周渊通敌燕国,谋害忠臣良将,是当年灵州城沦陷、苏都督含辱牺牲的罪魁元凶。还有,朕会出一道罪己诏,向天下昭告此案的真相,将苏少陵以五军都督的身份厚葬,恢复他的府邸并加封忠义侯,他的后人和族人都将受其爵位荫庇。”
虽然已经猜到这个结果,可听见皇帝金口玉言,终于承认了苏少陵的冤屈,公主用颤抖的手捂着嘴,边哭边笑,转眼就泣不成声。
她在心里默默喊道:少陵你听到了吗,你的牺牲并没有白费,大越子民会明白你为他们做的一切,还有,咱们的女儿可以回家了!
顾远萧也是握紧拳满脸感慨,为了这一刻,他们付出了太多,等的太久,所幸这世上的天理公义,永远能战胜皇权和私.欲,他们并没有赌错。
于是他撩袍跪地,恭敬地喊道:“吾皇圣明!”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写到这里了,哥哥辛苦了,马上给他甜宠文安排上→ →
第78章
当顾远萧走出宫殿时, 才发觉自己的里衣几乎全被湿透。
他朝着宫墙的方向抬起头来, 方才刚下了一阵雨, 天空是碧润色的,云层下泛起道道金光, 那是雨后即将现出的彩虹。
顾远萧未上软轿,只沿着宫墙缓缓而行,雨后的空气湿润清透,还夹杂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草木花香,他望着脚下跨过的一道道壁影,只觉得浑身轻松畅快,一颗心也无比的疏朗开阔,快走两步越过两旁的宫人, 终于大笑了出来。
这条宫道并不短,他想起家中还有人等候,便加快了步子不停往前走, 谁知刚出华清门, 就看见信王一身紫衣玉带, 长身站在那处。
信王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折扇摇摇、衣袂翩翩,可唯有顾远萧能看出他外表下隐藏起的阴郁,余光瞥向两边的守卫, 笑了笑道:“王爷要去何处,不如让我载你一乘?”
信王将折扇一收,眯眼笑道:“那敢情好, 多谢云霆了。”
两人于是相携上车,可只有他们自己明白,彼此的笑意都不达眼底,只是浮在面上,其下是看不清的暗涌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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