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孟不离似乎感受到了,偷偷地滑下车辕,闪身进了陵光殿。
谢长晏和彰华同时留意到了他那此地无银的举动,不由得各自相视一笑,同时出声:“用晚膳吗?”
话说出口,才发现对方竟然说了一样的话。
再然后,便真正同时笑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吉祥捧着膳食走进陵光殿,为彰华和谢长晏布菜。
菜共九道,做得精美,但都是寻常菜系,不复谢长晏当年初来玉京时的奢侈。
然而,彰华仍是吃得很少。
他跟之前一样,吃了三口便停下了,专注地看谢长晏吃。
其实谢长晏这段时间胃口也不好,但今日不同。一来见到彰华心情欢愉,二来得知父亲的真正死因后有了新的目标方向,三来没吃午饭确实饿了,因此不消片刻,便将三碗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彰华见她如此好胃口,眼中涌动着既羡又喜的神色。
谢长晏放下筷子,用手帕净面后,望向彰华的饭桌。忽道:“陛下,你可知燕境之内,何物最酸?”
“洪州的陈醋?”
谢长晏摇头。
彰华又说了几样,谢长晏还是摇头,卖够了关子后,才道:“是李婆婆的三酸菜。”
“噢?”
“北境陈塘山下有个酒坊,当家人人称李婆婆,她家酒还算凑合,但下酒菜实在美味,乃是取杏、枣、柠三果,浸于酒中,调以秘方,窖藏三月后,沥酒留果,切拌成丝。尝一口,酸。再尝一口,辣。然而到了第三口,舌底喉间只留下了甜。”
彰华闻言不禁有些舌底生津。
谢长晏走过去,跪在他几前,将其中一道凉拌茄丝夹到他碗中:“陛下尝尝看。”
彰华先是一怔,然后会意,不禁笑了笑。将那茄丝放入口中,原本清软咸香的茄子,却在口中化成了酸辣之味,再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更多津液来。他就着茄丝吃了一口米饭。
谢长晏又道:“那么陛下知道何物最辣?”
“不知。”
“是南山居的蜀葵末。用蜀葵根研磨而成,味微苦,直冲鼻喉,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因此当地山人称呼它为‘泼妇煞’,意思就是泼妇发脾气,而你只能受着。就像这个——”谢长晏夹起一筷芥菜,放入他碗中。
于是彰华便想着那辛辣之味,就着米饭将那口芥菜也吃了。
如此一个说一个尝,到得最后,彰华竟是将一整碗米饭都吃光了,菜也吃了近五成。一旁的吉祥感动得眼睛都湿了。
饭后,谢长晏又送上一杯自己磨的茶:“明日,还请陛下再来同我一起用膳好吗?”
“好。你……”彰华注视着谢长晏含蓄的眼睛,说了一个“你”字后,却又停下了。
谢长晏问:“什么?”
“没什么。”彰华笑笑,走出殿去。
吉祥连忙提灯走在他面前,灯笼里的光映亮了脚下的路。
彰华注视着那抹暖黄色的亮光,在心中完成了想说的话——你长大了。
以往,都是朕谈天说地,为你授学。
如今,你反过来告诉朕奇闻逸事,民俗乡情。
以往,朕总要思索如何潜移默化地让你开怀。
如今,你来别开生面地讨朕欢喜。
你长大了,长晏。你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单纯,用仰视之姿注视朕的豆蔻少女。如今的你,跟朕平视间不急不怯。
你终于长成了朕所需要的样子。
可是,你父为救朕而死,你母亦受此事连累。
两条人命隔在你我之间,羁绊之上,写满了沉沉亏欠。
所以,朕知道,哪怕九死一生,哪怕就此远别天涯,此生再难相见,也要让你去程国。如意门就像一个盘踞在命运前方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如果不能除掉它,我们就无法走到终点。
夜月下,彰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肩头依旧沉如千斤,但和煦的春风吹得他的心暖洋洋的。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一对燕子飞过夜空,啾啾叫着隐没于月色之中。
“噢?”长公主府内,长公主正在跟方宛下棋,听到下人的来禀后,微微扬眉。
第68章 浮生如梦(2)
而一旁的方宛则要震惊许多:“你说什么,真的是谢长晏?你确定?”
下人忙道:“倒没有见到她本人。不过那辆马车上,赶车之人是孟不离,所以猜测车内坐的应是谢长晏。”
方宛急道:“光猜测有何用?赶紧确认啊!”
“马车入宫了,我、我们的人没法跟进去啊……”
长公主懒洋洋地落了一子,道:“行了,知道了,不必理会。”
“是。”下人应声而去。
方宛忙道:“殿下,咱们不管谢长晏了吗?陛下不是驱逐谢长晏离京,永不得回来吗?如果真是她,抓到她就可以治她的罪了!”
长公主睨了方宛一眼:“治什么罪?陛下亲自带回宫的人,轮得到你治罪?”
方宛闻言面色一白。
“再说,要的就是她回来。她不回来,陛下不会动。陛下不动,我怎么走下一步?”
“恕侄女愚钝,殿下的意思是?”
长公主一笑,明眸流转:“你以为,谢长晏是怎么回来的?”
方宛恍然道:“莫非是殿下促成?”
长公主推开棋盘起身,走到架着旧剑的玉案前,伸出手,摸了摸上面的剑鞘。
“当年我跟你说,还要等一个人回来。而现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长公主勾起唇,眼神中却充满了深深怨恨。
陵光殿中,谢长晏拿到了记录谢惟善生平的甲历,上面最后一行字写的是:“同观十年三月初三,谢惟善率水军出海,为渔民护航,遇程寇,诛敌三百,力竭殉国。”
她抚摸着那行字,想着有朝一日定要重写此句,还历史以真相。
带着这样的信念和决心,谢长晏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在得知陛下日间要同大臣们商议选拔新相之事,肯定没空过来后,谢长晏便去了求鲁馆。
这还是求鲁馆重建后她第一次来,馆门依旧未变,还是那三个奇形怪状布满机关的化形字。然而,谢长晏按照记忆中的解法碰触机关时,门没有开。
她只好拍了拍旁边的小门。
拍了许久,才有人应门,带着满脸的不耐烦,却是个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干吗?”
“请问公输老师在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面生的弟子已不耐烦道:“没空!”
“那……木师兄在吗?”
“也没空!”
“啪”的一声,小门被甩上了。
谢长晏吃了个闭门羹。她回头看了孟不离一眼,孟不离抬头望天假装自己没有看见。过得片刻,见谢长晏还盯着自己看,只好指了指一旁的围墙,然后摇摇头,意思是:这墙我跳不上去。
谢长晏虽是望着他,脑中却在思索馆门上的机关,并没有真的求助他的意思,因此也没气馁,而是转身再次去按“求”字上的机关。这一次试了几下后,“咔咔”几声,门终于开了。
谢长晏勾起唇角:“原本只是奇门中找‘开’门,现在却是找‘死’门,公输蛙的趣味,可真是越来越恶了。”
她昂首挺胸地走进馆中。
求鲁馆依旧乱得像被千军万马蹂躏过一般,到处都是碎木残片。不过与之前有所区别的是,原来的庭院里摆的是水车,现如今摆了一艘船模。
跟送她的那艘沙船不同,这是一艘战船,形如海鹘,建有女墙,墙体上开有箭孔,攻守兼备。除此外,关键船身处都蒙着防御用的厚厚皮革。
此刻,求鲁馆弟子们正在测试那些箭孔,“嗖嗖”的射箭声不绝于耳。
谢长晏好不容易逮住一人问:“老师在吗?木师兄在吗?”
那人却是认识她的,当即又惊又喜道:“在屋里。你来得正好,老师正在骂师兄。”
谢长晏丝毫不感到惊讶,公输蛙常年焦虑,只能靠骂人发泄。哪天若见他心平气和了,才要担心。
谢长晏谢过那人,径自朝主屋走去。求鲁馆的格局跟之前一模一样,丝毫未变,然而抄手游廊的墙上,画的不再是玉滨运河图,而是改成了“乘风破浪图”,新式的沙船和院中的战船都在画上出现了。
走过长廊,还没到门,就已听到了公输蛙招牌式的咆哮声——
“婚婚婚!婚什么婚!不许婚!
“传宗接代传宗接代,你家一贫如洗,还想传宗接代,接乞丐的江山吗?
“你唯一的价值就是这儿,离开这儿你就是个废物!”
期间偶尔夹杂着木间离唯唯诺诺轻如蚊子哼的争辩声。谢长晏叹了口气,推门直入。
木间离正满头大汗,看见谢长晏,如见救星:“谢姑娘!”
公输蛙正骂得痛快,看见谢长晏,愣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暴躁:“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跟我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吗?滚滚滚!滚出去!”
这是谢长晏跟他上次不欢而散时说的气话,难为过去了三个多月他还记得。吵架原因是公输蛙嫌弃她的水转翻车华而不实,她争辩了几句,最后说道反正胡智仁那儿卖得不错。公输蛙骂她竟跟胡智仁那种虫子打交道,大怒挥袖而去——唔,士农工商在他的定义里,士是只会说废话吵闹不休的鸭子;农是愚昧未开化的牛;商是吸血的水蛭;只有工,开天辟地,继往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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