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尔起身仍是垂首,跟着连烁进了殿,待连烁落座,便也落座,抬手为皇上亲自盛了一碗汤,稳稳摆在连烁面前。
连烁瞧了眼汤碗,略点了头,“皇后也用膳罢。”
钟离尔应声,等着连烁抬起筷子,开始布菜。
按礼数确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从前两人之间未有嫌隙的好日子,也时常说说笑笑着用膳,连烁回府往往会讲给她今日宫中的趣事,钟离尔也乐得同他讨教切磋。今日两人却都是意兴阑珊,钟离尔只捧着汤碗喝了碗汤,连烁也不过如此吃了几筷子鱼,便都放下了筷子,各拿了帕子在手里。
宫人收拾碗筷,帝后一前一后进了内殿去,连烁拿起她方才看的书,坐在榻上瞧起来,钟离尔站在他面前定定瞧着他,待阿喜奉了茶,下人便都退下带了门。
钟离尔走过去坐在榻上另一侧,抿了唇刚想说什么,便听连烁道,“朕听闻,今早兰嫔和贵妃来给皇后请安都迟了?”
她低了低头,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事,各自领了罚,都向臣妾请过罪了。”
连烁翻过一页书,嗯了一声,便不再有下文。
钟离尔又抿了抿唇角,半晌道,“贵妃午后来时说,皇上今晚,仍不留宿坤宁宫?”
连烁顿了顿,抬眸看向皇后,忽地笑了一下,“她同你说的?倒是贵妃没规矩了。”
钟离尔握起拳的手掌心内,指甲深深地掐着肉,有逐渐刺进的顿疼,半晌,皇后终是道,“明日是臣妾母家进宫探望的日子。”
连烁仍是漫不经心道,“朕知晓,叫人都打点好了,明日会派人去接钟离夫人。”
钟离尔直视着地面青砖,半晌忽地也轻笑出声,“多谢皇上。”
然后便是长久的清寂,帝后二人都未再出声交谈,一炷香的功夫,皇上书又翻过一页,便合上了书,开口道,“时辰不早了,皇后早些……”
皇后蓦地抬眸看向他,略冷出声打断,“皇上,今日十五,按例是要留宿坤宁宫的。”
连烁缓慢看了她一眼,钟离尔脸上神色认真且执拗,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和怒意,都隐在那双桃花剪水眸里。
连烁沉声道,“朕也是顾及明日诰命夫人进宫,怕皇后连日操劳精神不济。”
说罢站起身,便往殿门而去,钟离尔却不似昨日呆坐原地,也随着起身站到了皇上面前,仍是那副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神色,略仰了头看着连烁英朗的眉眼,“臣妾母家明日进宫,若是问及为何封后以来,皇上从不留宿坤宁宫,还望皇上告知臣妾,臣妾该如何作答?是早就不得圣意,还是做错了什么,惹了皇上厌烦?”
连烁瞧着她,略皱起眉,神色有些不耐,“皇后注意言行。”
说罢便绕过钟离尔,她却抬手抓住了他衣袖,连烁并未回过身,他听见钟离尔在身后轻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祁桑的?”
连烁高大的身形未再有任何动作,钟离尔声音里终是传出一丝破碎,“你早就喜欢她了,对不对。”
眼泪无声顺着她的面庞蜿蜒而下,她听见连烁漠然道,“你们都是朕的后妃。”
她稳了稳声音,并不愿被听出痛意,“我在中间横亘着的那些日子,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有情人,是吗?”
连烁不言,钟离尔从身后抱住他,侧脸贴在他脊背上,热泪滚滚而下,仍是弯着唇角道,“我,和钟离家,早就是你们心里的一根刺了。如今……你终于有理由名正言顺盛宠祁桑了。”
她努力笑得弧度更大,眼泪却落得更凶,连烁感觉到脊背上传来的湿意,仍是皱着眉,听见她道,“你在替她报复我吗。皇上。”
连烁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钟离尔站在这里,死死握住他的手,千难万难却还是说出那句话,“今夜不要走,好不好?”
高高在上的帝皇始终没有回过头,仍是那般淡漠敷衍的口吻,“皇后早些安歇罢,这些话,朕今日当你没说过,下一回,朕便该问问右相,如何教导出这样的好女儿了。”
钟离尔疾步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却不及摔倒在地。
连烁打开殿门离去,门前宫人跪了一地,皇后满面泪痕撑起身子,终于压低哀声哭出来,“连烁……”
阿喜和清欢忙遣散了宫人,飞奔进殿,清欢将殿门关上,阿喜奔过来轻拍着皇后的脊背,扶着钟离尔,“娘娘!娘娘……娘娘您别这样……奴婢求您了,万不可伤心过度……您不能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钟离尔哭着靠在阿喜怀中,手指死死攥着阿喜的衣袖,一刹那万念俱灰,几近泣不成声,“假的……都是假的!不过是给了我一场梦罢了,我挡了他们的路,阿喜,是我挡了他们的路啊……说什么祁桑得志,我这个后位,是人家看着母族的颜面施舍给我的,到头来是他们看我可怜罢了!”
阿喜和清欢跟着落泪,清欢握了皇后的手哭道,“娘娘!奴婢知道您这样的心气儿受了莫大的委屈,您万不可这般哭伤了身子,明日教夫人进宫,瞧见怎么是好呢?您还有奴婢,还有母族啊!”
“母族……”她笑得极尽讽刺,“母族,时至今日我钟离尔,有何颜面面对母族!”
钟离尔眼泪凝于羽睫,缓缓闭上双眼,脑海中回想起许多从前的画面,有初遇时湖心亭上芝兰毓秀的少年,有那夜灯火十里的长街亲昵的笑颜,有祁桑进府那夜连烁握住她手的温度。
最终万籁俱寂,她想起从前春日里连烁握着她的手一起执笔练字,问她想写什么,她笑着写下一阕《宫怨》——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那时连烁颇无奈问她怎会写出这般词句,不该是她有的心性处境,钟离尔曾戏言昭阳长门,本就俱是紫禁城一处的。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如今她不过十八岁最好的华年,却怕是夜夜都要守着着宫漏声度日,再极尽小心去维持这失宠皇后面上的风光威仪。
这一夜之前,她本不信何至如此。
再如何,她还是信着连烁同她的情意情分不是作假的。不论旁人如何挑拨,他做了什么伤了她的心,她还是信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
她想,她同他将话说开,总归就好了罢。若是她哪里有错处,惹得他不喜欢了,他是她的夫君,如今又是帝皇,那她便敛一敛性子,为他改一改,哪对夫妻能不出矛盾呢。
他少年时便一直受制于太子,连同太后母族乔氏同钟离家的宿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她怕是为他想的还不够多。
那么多人夸赞她冰雪聪明,可如今她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段关系,挽回堵着自己,又哪是那么容易利落放手,做个无情无欲的中宫皇后的?
他果然让她失望了。
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要说: 《凤座》企鹅粉丝群:280953232。敲门砖任意一个角色名~
第7章 笑贪欢
翌日五更,清欢同阿喜便小心翼翼唤了皇后起身,因着昨夜睡得太晚,钟离尔只着素白里衣起身到一半,便将指腹按在额角,只觉额头穴位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阿喜见状,忙吩咐了宫人去熬锅百合莲子甜汤,备着一会儿给皇后服点甜滋味儿,解解痛乏。
清欢搓了搓热手心,替钟离尔揉了会儿额角,皇后闭目回想着昨夜种种,这漫漫一夜过后,心下更凉了几分,又平觉自己荒唐。
睁眼瞧着天似更亮了些,轻轻拍了拍清欢的手,清欢便出寝殿领宫人候着呈皇后洗漱的清水皂角手帕等入殿。
阿喜利落拿了皇后翟衣,伺候着钟离尔起身穿好,开门唤了宫人鱼贯而入,侍立皇后左右。
收拾停当,小令子来报兰嫔到了,皇后叫宣,遂将一头青丝散下,端坐于梳妆台前,闭了眼仍是揉着额头。
感觉到有人拾起三千青丝,动作轻柔十指微凉,一丝不苟地为皇后绾了发,却十分体贴皇后今日头痛不适,只是松松插了珠钗在发间,皇后未睁眼,淡笑道,“兰嫔好手艺,倒是有心了。”
兰嫔俯身轻轻拿起皇后的东珠耳坠,极尽小心轻柔地替皇后戴好,垂首侍立在身后道,“娘娘今日不适,臣妾斗胆选了略轻巧些的首饰,还望娘娘莫要怪罪臣妾。”
皇后一双眼睁开,从铜镜里略瞧到身后人低垂收敛的下颔,优雅伸了右手,兰嫔上前俯身扶起皇后,阿喜和清欢在身后整了整皇后翟衣,又推了红木凳子,方跟在皇后和兰嫔身后,听钟离尔道,“本宫要多谢妹妹,不然本宫这儿的宫人蠢笨,怕是没有这般心思细腻的。起个大早来,怕是还没用膳,这儿小厨房煮了点儿甜汤备了点心,陪本宫进点儿。”
兰嫔含笑应是,跟着钟离尔进了殿,待钟离尔入座又道,“臣妾是来给娘娘送上昨日领罚的《女戒》,不料却沾了娘娘一顿膳的光。”说罢宫女清茗便将纸张呈上,钟离尔略翻了翻,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工整,厚厚一沓拿在手里,皇后随意阅罢便递给了清欢,倾身一手拉过兰嫔柔荑,引着她入席,笑道,“你实心实意的,本宫还不知道么,快坐下尝尝坤宁宫小厨房的手艺如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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