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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 完结+番外 (汐容)


  坤宁宫殿高悬牌匾,当年第一回 踏进此处时,她曾良久凝望。这方朱漆宫门,是母亲离去那日她脑海中仅存的记忆。那菱花窗前,是她月夜守着他来的地方。
  可带走之物甚多,可带走之事寥寥。旧物难留,故人不复,人活一世,只有记忆最为便携,却也逃不过一路前行一路遗失的宿命。
  最后一眼,她转过身时,宫人在身后将坤宁宫的大门缓缓关闭,那沉重而庄严的阖门声,伴着她日升月落无数年月。
  慈宁宫上一任主人是诚慧贤太后乔翎,而坤宁宫下一任主人是谁,她却不得而知。所谓物是人非,不知若是草木皆有灵,可也会怀念何人?
  再踏入慈宁宫前时,殿前铜鹤熠熠傲立,九年前与江淇落日下于此初遇,那人走出飞檐画栋的惊艳仍清晰可见。
  她方知晓,历朝历代住进这里的女子,口口声声自称“哀家”,究竟是何种心境。
  年轻的太后扶着仍有斜阳余温的铜鹤一羽,直在宫室前无声笑弯了腰,清欢瞧着她模样,转首对身后宫人低声吩咐道,“都下去罢,将太后寝宫归置好,太后稍后便进殿去。”
  领头的小宫女毕恭毕敬与清欢行礼,垂首低应,“是,清欢姑姑。”
  这一声唤得清欢亦怔愣在那里,宫人浩荡进殿去了,太后终于抬首瞧她,眼底有些隐忍的红,清欢只与她摇首,轻声道,“奴婢当年头一回陪着娘娘来拜会诚慧贤太后时,只觉着门口秋穗姑姑好生威风,竟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谁知一转眼儿,奴婢竟也熬成了这么一位姑姑。”
  钟离尔只觉喉咙处堵得生疼,强忍着轻嘲道,“坤宁与慈宁,一字之差,抵了哀家的半生。”
  她第一次听她如此自称,女子逆光的剪影苍凉,清欢一时不忍再看,只垂下首去。
  钟离尔轻轻扬起下颔,长出了口气,回首对上那硕圆的一轮红日,落日将尽,才肯敛了周身耀目锋芒,这一日便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亡。
  她眼神定定,却带着几分空洞,眼见最后一寸光也坠入大地,女子白皙的面庞上绯色减淡,缓缓阖了眼。
  再如何停留却也要有踏入此处的一刻,钟离尔狠下心斩断心里千思万绪,转身径自往慈宁宫内走去。
  彼时天色石青,女子素白的背影决绝而凄清,清欢看着她,见证她步步走入这不可转圜的绝望一生。
  沈氏来的时候,太后方用过晚膳,由着小宫女在膝上拿捏,这些日子哭灵跪得她几乎吃不消,十月的天将要落雪,灵堂寒冷,一日一日的苦熬,各人皆是咬牙支撑。
  容太嫔给太后请了安,一双眼眸因着连日恸哭红肿不已,钟离尔瞧了眼她,忽地才发觉她二人最不像的地方,便是这双眼眸。
  钟离尔一双桃花眼平添几分妖娇含情,沈氏则是一双如水杏目,是以更像未历苦痛,当初眼神中毫无世事掺杂的她。
  她对她笑着摇了摇首,便由着沈氏落座后赐了茶。
  容太嫔垂首谢过,端着热气升腾的茶盏出神不语,钟离尔瞧着她道,“先帝临终前与哀家留了旨意,欲将你改名换姓放出宫去。”
  沈氏蓦地抬首,看向她的眼眸忽地又要落下泪来,她双唇有些颤抖,紧紧握着茶杯,“先帝……是这般与太后说的?”
  钟离尔心下唏嘘,想来连烁那般温柔稳妥的人,轻易便能是女儿家春闺梦里的牵挂,眼前人如何不可怜,这一生相伴时候不过这么丁点儿,可来日还长,不过都是苦苦熬忍罢了。
  她颔首,无意识转了转手上的玉兔戒指,复瞧着她轻声道,“先帝念着你的好,却也不愿耽搁了你,你……”
  沈氏忽地打断她,有一滴眼泪滴落在茶盏中,“太后!”
  钟离尔挑眉瞧她,容太嫔顿了顿,深深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词不达意道,“太后是知晓这样深刻情感的,因着太后受用过……臣妾虽不过是个过客,可惜不是个干脆利落的。若是太后肯开恩,便让臣妾随着先帝爷去守陵罢……”
  钟离尔虽不知她所言为何,却也听懂了她不愿走的意思,沉吟片刻,只颔首允了,“你既有这份心,哀家准了便是。只你还年轻,往后若是有后悔的时候,便来禀告哀家罢。”
  沈氏却又深深瞧着她,起身叩首三拜,最后直起身子抬眼望着座上面容绝美的太后,嘴唇开合,终是道,“臣妾逾矩,却仍有一句想要请教太后。”
  钟离尔转了转几上江淇留下的最后一盏茶杯,有几许出神,声音不自觉便柔了三分,“你说。”
  沈氏定定看着她,心中情绪翻涌,终是冒死开口,“太后心中,先帝如何?”
  钟离尔的手指停留在茶盏上,恰好遮盖住了茶盏上船头相拥的一对璧人,慈宁宫蓦地鸦雀无声,清欢闻言上前一步,沉声训斥道,“容太嫔自矜言行!”
  太后却摆了手,半晌轻叹了口气,忽地笑了笑,容太嫔瞧在眼里,竟是与连烁平日兀自失笑的神态一般无二。
  钟离尔转首看着殿内跪着的女子,就像瞧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她伸手比了比沈氏,“哀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如你一般。年轻女子的心大抵相同,没有不温情炽热的,那样温柔的人,谁不想能与他白首此生呢?”
  她顿了顿,看着沈氏的眼神有如悲悯的菩萨,因看遍世间苦乐而怜惜,因亲身走过一遭而了然,因艳羡年轻无畏而感叹,亦因了然飞蛾扑火的幼稚而讥嘲,“哀家倒是希望你有机会能感同身受,爱一个人,最初爱上他的那一刻,和你们二人最后的那一刻,不论是死亡还是离分,实在是天壤之别。尤其是,你从他的心上人,做了他的妻子。”
  沈氏的眼眸压抑,对着她咬唇摇首,半晌,她倔强道,“太后所言诚然不虚,可臣妾还是相信这世上有人,会是特别。”
  钟离尔笑着点点头,颇为赞许认同,她轻声附和她,带着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快,“哀家也相信有特别。”
  沈氏今夜在慈宁宫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可我的特别,已经死了。”
  她不知她说的是谁。
  这天下人,都不知她说的是谁。
  她依赖痴恋过连烁,那段少年时最纯粹的感情,夫妻相伴的那头两年,是她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美好。
  可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用了七年时间蚕食侵吞她的心,耐着性子将两个防备重重的人抽丝剥茧,其间种种,无不小心翼翼,无不细致周到,无不鞠躬尽瘁。
  那个人如同骄阳耀眼而不自知,又如皎月清冷妖冶。
  那个人是她枕边夜夜寒风,是她指间温润珠玉,是她一瞬一息坐卧起居。
  那个人是她的知己,是她的挚友,更是她的良人。
  那个人,是江淇。
  是夜,十月的辽东已然落雪千里。
  军营的红顶大帐覆上皑皑苍茫,遮掩了原本的颜色,巡逻的士兵踏在积雪上,脚步声吱呀作响,听上去未免钝然,可铠甲碰撞声却仍铮铮。
  脚下枯草蔓延,通体雪白的健硕马儿在棚中气定神闲咀嚼着士兵新铺上的青菜,间或打几个响鼻,随着再一批巡逻士兵的轮换,沉沉睡去。
  篝火哔剥,火星迸溅一瞬,主帐厚重的帘子蓦地被人掀开,暖意与寒意交杂扑面,门口微有困意的士兵浑身一哆嗦,立刻握紧红缨枪站直了高声唤道,“将军!”
  那人眉目英气逼人,杀伐征战炼出的锐气不可直视,一身暗红的里衫套着玄色的铠甲,为他年轻俊朗的面容平添几分肃穆沉稳。
  云熙淡淡应了一声,瞧了眼方才困顿的士兵,小兵一个战栗,却不得不壮着胆子目不斜视。
  他忽地轻笑了一下,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只道,“换个人来值夜罢,连着两夜都是你站岗,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小兵目露感激,却摇头坚持道,“属下不累!洪副官受伤静养,将军帐前防守是大事!属下怎可交给别人!”
  云熙摆了摆手,一语中的,“你困成这样,难道就能值得好夜么?”
  那人面红耳赤还要回话,却被他一眼止住了话头,听他道,“行了,别磨磨唧唧的,我说换个人就换个人,赶紧回去!”
  士兵咬牙一瞬,这才行礼应了,转身飞速叫人换值去了。
  云熙扫视了一眼夜深人静的军营,白日里行军打仗的将士们鼾声此起彼伏,他视物能力极好,营门外的小山丘处一人长身玉立,衣衫雪白,教他一眼便瞧见。
  年轻的将军从燃着的篝火中拿起一支火把,缓步朝着那人而去。
  星辰漫天,草原地势开阔,璀璨宝石更如触手可得一般,走近瞧见那人仰首瞧着夜幕星河,他亦没有打扰。那人听出他脚步声,顿了片刻,转回首来,一双潋滟桃花眼眸沉沉望着他。
  火把照亮眼前人眉目倾城,乌亮长发以银圈儿高高束起,风流多姿的模样似与这一身衣衫的素白格格不入,却又是难言的相辅相成。
  眼前人抿了抿精致的薄唇,忽地轻声道,“我梦见她了。”
  云熙没有说话,静静等着他说下去,眼前人面色有些苍白,阖眸片刻才继续道,“我梦见她穿着繁复的玄色冠服,从通天的玉阶拾级而上,尽头是青天,有巍峨的宫殿笼在云雾之中,比之皇宫还要气势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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