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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 [强推] (赫连菲菲)


  木奕珩看也没看他。
  他闭上眼,扬起脸,靠在身后的墙上。
  睫毛那样长长的一扇,鼻梁高高的,如山峦起伏。
  好看的一张脸,眼窝和两颊深深陷下去。
  他不说话。已经十几天不曾开口说过话。
  被关在这地牢里面,镇日就这样呆呆的坐着。
  也有活过来的时候,每每张勇过来回报时,他的眼睛见到来人,会发光。嘴唇轻轻启开一条缝隙,期待对方说出他想听的结果。
  可是,他一直没能如愿。
  天上地下,他的人打听遍了,没半点线索。
  她凭空消失,除了孩子和他的心,再没带走任何东西。
  卫国公和木大老爷奔走筹谋,替他求情,想捞他出去。
  他不想出去。
  回到那个处处是回忆的院子,他怕自己会扛不住。
  就这样,一个人在这儿,挺好。
  ……………………
  林云暖和一个热心的邻居大姐一块儿上街买布头。
  她穿一身质地柔软的棉布衣裳,蓝色百褶裙子,头发用发带随意裹住,脚上踩着木屐,和邻人同打一把伞,走过很长的街道,七拐八绕来到一个深巷尽头的小布店。
  邻人笑着收了伞,往店里头一指,“你自己瞧,东西和外头不差,价钱便宜一半儿,正街上那些大店面都是骗傻子的,咱们过日子的人,得寻这样的好地方。”
  林云暖认得出布的好坏,这店里有些布瞧着流光水滑,织的不够密,这样的布不经用,做成衣服容易磨破,虽是俭省了银钱,确实质量差许多。
  最后选了不起眼的一块棉纱,——倒也不是非得丝绸锦缎,如今白身一个,穿个舒服自在就行。
  会了帐,两人又各自去买了鱼和菜。
  她很享受这种平凡的生活,有时候不叫厨上的婆子出来采买,她自己来,为着随意的逛街市,瞧热闹,有时候还带钰哥儿出来,在桥下等说书的停上好一会儿。
  烟火气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且活得很充实。
  卖鱼的妇人已经认得她,老远就招呼:“妹子今儿买两条鲜鱼?”
  林云暖微笑:“大嫂给挑两条活奔乱跳的,还按老价儿?”
  那卖鱼的拎起两尾鱼道:“妹子还不放心我?我家汉子清晨网上来的,都鲜着呢!”
  林云暖微笑接过,和那邻人又去瞧青菜。
  一旁有个粗胖婆子眯眼打量林云暖半晌,过来杵了杵卖鱼妇人:“瞧着眼生,什么来头?”
  卖鱼的妇人抿嘴一笑:“您问那小媳妇儿?东边井家胡同那赵瘸子家的表亲,赵瘸子不是发了横财要搬省城去?就把旧宅子抵了她,说是丈夫在外头做营生,偶然过来一阵子。见人笑三分,又文静儿,虽是好,您老可别错了路子,人家有主儿的了。”
  胖婆子咂了咂嘴:“柳条腰,风流脸,别看打扮灰不溜丢,这面相,克夫克父。当不得正室嫡妻,若是当得了,她丈夫或犯事,或短命。正经卖了自家,做门小的,上面压一头,这劫才算过去。”
  卖鱼妇人挺喜欢林云暖,一听这话说得难听,不由劝道:“婶子您这是犯糊涂。人家男人好着呢,您可别上门当着人面说这个,咱做媒做的是喜事,是积德,惹得人家心里不痛快拆了姻缘,可不是损阴德了?管人家长什么腰什么脸,您还是把眼睛盯在那些没成亲的人上头,盯人家小媳妇儿做甚?”
  婆子撇撇嘴没说话。
  她给人做媒一辈子,懂算八字,也懂点相面,一开始瞅见林云暖只觉得样貌不俗,再多瞧几眼,才觉出问题来。
  确是克夫克父的面相,生途坎坷,大起大落,却又贵不可言。
  这种面相的女子,她是第一回 见。这便来了兴致,与妇人打听她来历。
  林云暖并不知道自己面相如何,买够了吃用的,和邻人一块儿往回走。
  巷口遇上隔院的书生,老远就躬身拱手,垂头避让在墙边,邻人与书生打招呼:“白先生,干什么去?”
  那白先生涨红一张脸,闷声道:“送、送信。”
  等离得远了,在林云暖家门口,邻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妹子,你说这老秀才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见个人儿连话都说不顺溜,就这还教书?”
  林云暖抿嘴一笑,把今天买的糕点分出几块给她,“何大姐,拿去给你家墩儿娃吃。”
  邻人连忙摆手推辞,谦让几番才伸手接了。没一会儿,叫墩儿娃过来送两个鸡蛋,礼尚往来。
  林云暖喜欢市井人的淳朴。
  托腮坐在窗下瞧墩儿娃在院里逗弄晒太阳的钰哥儿,觉着这日子过的很慢,很简单。自由的气息扑满整个院子。
  如今,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带钰哥儿在河边玩水,玩泥巴,自己做风筝,和悦欢跑到林子里去放。阳光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摆张桌子,画点小画,配上台词,自制连环画给钰哥儿瞧。
  她没做甚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悠闲自在的过活。她的院子里不必讲规矩,不用请安问候,讨好巴结,不用费尽心思,博取欢心。不必注意形象,想笑就笑。不必守在一块四角天空下面,出个门都要听许多难听的闲言。
  她只怕夜晚。
  怕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
  心里头又要揪痛起,惦念那个人怎样了。
  ………………
  乱七八糟的一个月。
  木奕珩蹲了十二天大牢,在陶然的眼泪攻势和临川王的劝服下,今上免了木奕珩犯上作乱罪责,木奕珩在出狱第二日就上了一道辞官的折子。
  半途被卫国公拦下来,替他告了病假。
  木奕珩纵马,朝城外冲。
  守门的兵卫都已认得他,恭敬道:“九爷莫为难我等,公爷吩咐,不准您出城。”
  木奕珩便抽刀。
  午后,木奕珩被人五花大绑,送到卫国公面前。
  卫国公在写字,淡淡瞥他一眼,“丈夫顶天立地,为一个妇人要死要活,脸面还要不要!如今人人皆知你因被妇人所弃,成了没魂的鬼,你究竟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木奕珩不语,被绑着,也不挣。
  是了,并无错。林云暖走的那天就已经把他的魂魄带走。
  如今被困在此处的,不过是一具碎了心的躯壳。
  张勇在卫府门外接他,天已擦黑,木奕珩无声无息从里面出来。
  他不骑马,顺着长街往最热闹的去处走。
  河岸上的画舫楼牌,点起无数暧昧的红灯。
  人声笑语里,木奕珩无声钻入一艘不起眼的小舟。
  张勇踯躅片刻,没有跟上去。
  船儿荡开,那船娘问他:“公子爱听什么调儿?奴家会唱的许多。”
  木奕珩从腰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扔在小案上头。
  船娘见他不语,知道是他心情不佳。扬声唱了一段欢快明朗的船调。
  歌声里,鲜鱼粥送上来。
  木奕珩捧着粥碗喝了一口。
  泪水,一串串的,滚进热气腾腾的粥里。咸的苦的,辨不出滋味。
  …………
  白秀才在屋里看书。
  他娘白老太今儿迎客。
  好容易求了镇上最有名的汤媒婆给她儿子说亲。——二十六七的人了,还在死磕书,十六那年中了秀才,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镇里的官老爷都对他另眼相看。靠着这点功名,每月能免费领一小兜黄米。白老太便因此瞧不上寻常人家的闺女。
  谁想白秀才再想往上考,竟是屡试不第。蹉跎十来年光阴,媳妇儿没说上,倒开始听见许多难听话传出来。
  白老太虽然相信自家儿子是真材实料,可奈何她年纪越来越大,支应家里事渐渐力不从心。
  她有病,瞒着儿子。想在自己活着时抱孙子,这婚事这才提上日程,用两尺花布和一兜豆陷儿馍请得汤媒婆过来。
  白老太絮絮叨叨说自家儿子的好处,什么才比天高,注定是要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料,谁若嫁到他们家,那势必是要跟着鸡犬升天、将来要做官太太的。
  汤婆子听得暗翻白眼。
  ——白秀才是读书读傻了,谁不知?
  每个月那么一小兜黄米,能养活谁?全靠白秀才给人写家书,白老太替人补衣裳换几个家用。
  那白老太更是迷之自信,觉得他儿子应该娶了皇家帝女才不亏。谁嫁进来谁倒霉。
  汤婆子几番想走,被白老太扯着走不脱。
  听见外头脆脆的说话声,喊“白大娘。”
  从窗口看去,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脸蛋儿尖尖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一对月。
  “白大娘,您家的阿福又钻去我家院子了,我姐姐让我给您抱回来。这儿有一点吃的,姐姐说给阿福吃,一块放您院儿里了!”
  白老太胡乱点点头,骂门外那只瘦骨嶙峋的狗,“再乱跑,打瘸你的狗腿!”
  悦欢有点尴尬,忙从白家院里退出来。
  汤婆子眼睛滴溜一转,问白老太:“这是谁家闺女?说亲了没有?”
  白老太不耐烦地道:“赵瘸子家的远亲,搬来不久,谁知她?咱们接着说我儿……”
  汤婆子想及那天在街上撞见的林云暖,心里头猫抓似的,非常想再仔细瞧一瞧她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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