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拭非忍不住想要为他鼓掌。
北狂:“要说慧通与谁有仇,这个是好查的。他年轻时不过一地痞无赖,后来走了邪道的路子,反而成了一代圣僧。他年轻时,与当初的节度使也算狐朋狗友,冥思教最初能有此发展,少不得节度使的提携放任。只是在教派壮大之后,其中利益纠纷不断,节度使发觉事情不对劲了,慧通又开始不听自己的指示,两人便分道扬镳,还因此结仇。慧通在节度使多番打击下,不得不带着信众四处躲藏游走。多年潜伏,等对方大意松懈,才开始故技重施,且这次大为成功,一发不可收拾。于何山县定根之后,二人矛盾怕是越加激烈。”
这次轮到方拭非不说话了。
“所以。”北狂结论道,“我不知道慧恩是谁,可他多半与节度使有仇。可向节度使复仇的,一是借由天灾直接下手,二是杀掉五殿下,叫陛下数罪并罚,借刀杀人。”
方拭非:“有理。”
慧恩说:“使君不必生气。我从小跟随我师傅学佛……”
节度使打断他说:“他那骗子说的话,你莫非真的信?”
“自然是不信的。他说自己是佛教圣僧,得佛祖传承,实际上,却连佛经里讲的什么都不知道。”慧恩低着头笑道,“他对佛经的钻研,甚至远不如我,所谓的高僧,也不过是骗人的噱头而已。到如今,一旦有人前来论道,他便会叫我上场。时常闭关,也是因为心烦佛经,不堪忍受,寻机逃避。”
节度使听闻,大为诧异,重新认真审视他:“那你为何还跟着他?他是有个亲生儿子的,你知道的罢?即便你再讨他欢心,冥思教里的诸多财宝,也不会传给你的。”
“我知道。”慧恩两手合十,颔首道:“我从未对师傅报过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也不能长久。昨日所为种种,来日必有报应,只看是谁人来取他的报应。”
节度使忽而哈哈大笑,对他很是赏识,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倒是挺识时务,本官明白了,你是想跟本官投诚。好,本官便答应你。只要你将慧通做的那些肮脏事都说出来,本官保你无罪。”
慧恩摇头:“我不是要给他报应的人。”
节度使:“那是谁?”
慧恩:“你。”
“我?”节度使尚自高兴道,“确实,你告诉我,我来教他什么叫报应!”
第68章 蝼蚁
慧恩静静看着节度使, 可节度使此时心中狂喜, 并未察觉到他眼中深藏的汹涌暗潮。
他对慧通因旧仇怨恨已久。加之慧通又近乎在何山县内自立为王, 还敢唆使百姓虐杀新任县令, 引得京中关注,才致使今日种种, 为自己埋下了诸多祸端, 才促使陛下特派五殿下前来,再逼得自己不得不进城救人,最后不幸遇上风暴,危机重重。他早已恨不得杀之后快。
他明明是江南东道节度使, 朝廷三品官员,实权统领总兵,全江南再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他的孩子后代,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也会是高人一等,可以平顺富贵,安度此生。
他一生官途坦荡,有如千里风吹一日帆, 而今已过天命之年,几近耳顺,一直没出差错。像他这样的出生, 普通人哪里能做得到他的地步?如今又不是春秋战国一类的乱世,一步登天大多只在梦里。他再撑个十年……不,五年, 把他儿孙扶上来,就可以安心告老了。岂能容忍慧通来坏他的好事?
节度使拉过慧恩,说道:“你是慧恩,是吧?我听说过你,你是慧通的左膀右臂,替你处理冥思教的诸多事务,也是教里少有的虔诚教徒。可天下之大,何人不可归顺依靠,你若偏偏要选一个将死之人,就不聪明了。良禽择木而栖,多数人是因为分不清何为良枝何为朽木,这才落了难。但聪明如你,总不会这样吧?”
慧恩说:“我留在冥思教,不过是为了报恩而已。师父自幼救过我,我也只用心在钻研佛理。”
“呵,这叫愚孝。”节度使,“你报了他的恩,却害了另外的人,那你亏欠那些人的又该怎么弥补呢?”
“是啊。”慧恩说,“害人一群人,该怎样还呢?”
“自然是一命偿一命方可。若是害死了很多人,那便是死不足惜。”节度使拍着他的肩说,“不过你尽可放心,本官会替你网开一面,你可自称是不知情……你的确是不知情呀,每日只看书讲经,并未在外边挑动过百姓做不正常的事情。是吧?”
慧恩抬起下巴,一滴雨水顺着他脸颊的轮廓向下滴落。
“是吧。”
节度使抬起头,发现腹部插着一把金色的刀柄。
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加上漆黑的夜色,湿润的雨夜,看不清血液的痕迹。但钝痛与缓缓流出的感觉,却强烈地提醒他,他遇刺了,他肚子上被深深刺了一刀。
节度使接连吸了几口气,忘记了吐息。从骤变的惊骇转向对死亡的恐惧,最后咬住后牙槽,愤怒地看着他。
耳边风大,几名侍卫自觉退开,不听他们议论朝政,是以没听见声响,视线又被慧恩挡住了身形,一时竟然没发现他的不对。
“你大概不会记得我。”慧恩嘲讽笑道,“你一路升官,一路检举。靠着捏造证据,玩弄权术,去残害无辜,而过得风生水起。所有不赞同你阴谋的,都被你找借口一一斩杀。亲手将江南道的官员,拔成了一窝土匪。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安度此生?我父亲不过一七品小官,人微言轻,固执死板,你怕是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死在刽子手的刀下,却是死于你的无耻。你以为你,不会遭到报应吗?你与慧通——”
“杀……”节度使身体软倒,终于用力挤出一句话:“杀了他!快!”
侍卫警醒,涌到他的身边护住。
“——还有我。”慧恩说,“都是死有余辜。”
方拭非看着眼前的泥水路。雨已经小了,北狂走路的步子很轻,只有水不停被带起,又落下的声音。
“慧恩,他是谁不重要。即便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如今他也站在了节度使的面前。”北狂说,“我见过天下间多少的浪客,他们或骄傲或孤僻,在失去一切之后,如沙尘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世间角落。你不去惹他们,他们于你就不过是街边的一粒尘土,你若是惹了他们,他们就是能割伤你血肉的风中利刃。”
北狂说:“我相信仇恨是最强大的力量。能让人忍常人之不能忍,能做到这世界上许多你认为不可能的事。他原本是一有人间利欲的普通人,即便可以在冥思教内常伴古佛,但亲眼看见仇人,一定会想亲自杀了他。”
天空中忽然一道响雷,方拭非视线上移,从自己足尖落到北狂身上,发现北狂的裤管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泥渍,余光间还看见了路上倒着的一只鸟的尸体,不知怎么飞到了这里来。
“是。没有人会去在乎自己杀死的一只蝼蚁,因为他们脆弱而可悲,看着毫无反手之力,多数人只能怀抱着仇恨,或是就此沉沦,或是被迫选择原谅,然后逃到与过去毫无交集的地方。”北狂,“可谁知道,哪怕是星星小火,也能燎原。今日所见这狂风暴雨,或许在某处地方,也不过是缕拂面清风而已。”
北狂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院里一颗大树倒了,枝叶的上端斜出了墙外,还能看出它的茂盛。
“这树怎么会倒呢?”方拭非说,“如此粗壮,看着也有很多年了。枝叶繁盛,周围又有高墙帮忙挡风,一般不好倒吧?”
北狂:“根未扎稳,或许是移栽的。”
他抬脚一踹,踢开大门。
木门大力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门板打开,让二人听到了院子里的打斗声。
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停了,因为慧恩被侍卫刺中,靠着墙滑落在地上。白色的僧衣瞬间被染红了一片,又在雨水浸润下继续扩大。
方拭非万万没想到一开门就是这样令人震惊的一幕,惊声呼道:“慧恩!”
她的厉声一喝,让正准备杀人的侍卫停住了手,迟疑看向节度使。
节度使捂着腹部倒在地上,尚未昏迷,侍卫正在努力为他包扎。
他低下头看了眼指缝,又指着慧恩道:“主事!你看冥思教的人想杀我,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意图谋反!这是死罪!你快差人去封锁冥思教,将所有人全部抓起来,杀掉!一个都不能留!还有,快替本官找位治伤的大夫出来!”
方拭非一时站着没动,眼神里隐晦不定。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东西。
节度使会死吗?慧恩呢?这时候该照情理还是照法理?就何山县目前的情形来说,谁最该死?这是机会,还是麻烦?
这个院子里,如今只有他们几个人,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最后猛得一个打颤。
她要狠心吗?
成大事者,是该有所魄力。
她是这样想,却始终站着没动。
北狂只觑了眼她的侧脸,便从腰侧抽出了长刀。
“主事!主事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节度使才看见,虚弱问:“你身后的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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