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过轻飘飘一席话,罗九宁却是后背一凉:果真,她当初为了省银子,当然也是不想跟丽妃妥协,采买药材,全都是丽妃来办的。
难道说,皇后真的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而裴嘉宪了,他明明一直在塞外,怎么会于她的行踪,知道的这样清楚?
罗九宁就不信了,虎着脸道:“壮壮,你要再不回来,娘可就不要你了,你从此跟这人过去。”
大约还是胎子里的记忆,因为罗九宁在整个孕期,满脑子里想的,念的,琢磨的就是裴嘉宪,所以壮壮于这男人,有着莫名的亲切感。
但相比之下,显然娘更亲,他立刻伸出双手,就从裴嘉宪怀里钻到罗九宁怀中去了。
回到后苑,罗九宁刚一坐定,奶妈提着两只大包袱,也进来了。
壮壮见娘亲生着闷气,这会子没了往日的欢乐,随手抓了一 只乱扔着的采莲船过来,自己一人专注的,于床摆上顽儿了起来。
裴嘉宪竟也未走,毕竟六月,已经很热了,他卸了盔甲之后,背上汗渍斑斑,竟也不去沐洗,也不走,就在院子里站着。
“娘娘,王爷这样站着怕不好吧。”虽说王爷站在那儿,暮光下瞧着眉温目和,静静盯着这一处,但奶妈还是担心。
她还记得风雪连天的夜里,王爷把哭闹的小壮壮儿赶出屋子,叫孩子闹了一夜鼻塞的事儿呢。
罗九宁自奶妈手中接过衣裳来,一件件儿的叠着,垂眸道:“他爱站就叫他站着去,莫要管他。”
就在这时,奶妈忽而又道:“哟,那不是杜美人宫中的宫婢,她来作甚,怎的就跟王爷说上话了?”
罗九宁本来懒得管,听说杜美人三个字,立刻就站了起来,头抵上奶妈的脑袋,也好奇的去张望。
窗外,皇帝亲自替丽妃从宫外移进来的两株大合昏如今开的正艳,花絮随风,在夜暮下轻轻摇摆着。
裴嘉宪身上还是衬甲的青色短袍,长靴及膝,负着两手,就在那花树下站着。
他本生的俊美,塞外风沙替他凭替了几分阳刚沧桑之气,站在花树之下,那极致阴柔的花,衬着他周身的阳刚,倒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杜细奴那下巴尖尖,吊梢眼儿的小侍婢果真就站在他面前,踮着脚,不知在说着什么。
裴嘉宪眼望着屋子,却也在认真的听着。
奶妈胖,脑袋大,力量也足,忽而一挤,本就是薄木雕花的窗扇,一下子给挤开了半扇,咯吱便是一声响。
裴嘉宪正低头听那宫婢说着什么,忽而便是勾唇一笑。
罗九宁明知他要顺着杜细奴这条线遇见杜宛宁,并杜若宁那俩个与他纠缠半生的女子,也极好奇他与杜细奴这贴身宫婢在说甚。
但到底是要和离的人了,总得替自己撑些体面,转身就坐到床边去了:“奶妈,关上窗子,也将门关了,咱们今夜早些睡。”
却说裴嘉宪这里,那丫头虽是杜细奴的宫婢,说的却是媛姐儿的事儿。媛姐儿是陶九娘的孩子,而陶九娘又是为了他而死的,裴嘉宪于那孩子一直格外的重视。
原本,该是宋绮带着孩子的。宋绮死了之后,媛姐儿一人在长安无人照料。
至于裴嘉宪的生母丽妃,那是个见了孩子就烦,恨不能提着全都拎扔到垃圾堆里去的,这时候,裴嘉宪便命人将媛姐儿从长安带回洛阳。
不过,这时候贤王妃杜氏主动请缨,就把阿媛给留下来照料了。
但是,真正照料孩子的并非杜氏,而是杜氏的娘家表妹杜宛宁。
但那杜细奴又是杜宛宁家原来的婢子,为着这一重关系,阿媛听说爹爹回来了,入宫来见他,却是在那杜细奴的翠华宫中。
所以,是这么着,杜宛宁就能见到裴嘉宪了。
*
“老四还在长安城外,我在枕头上都听得到马蹄声催。”贤王妃杜氏倒是个颇有福相的女子,性情也很爽朗,笑着就把阿媛推了过来:“瞧瞧阿媛,我替你养的如何?”
阿媛如今也是六岁的大姑娘了,果真比原来宋绮带着的时候胖了许多,小脸儿圆润润的,跟罗九宁颇为神似。
没有壮壮的时候,裴嘉宪对阿媛是真疼,出征在外时,也总要带幅她的画像在身边,偶尔夜来寂寞,展开卷轴瞧上一瞧,聊当慰籍。
出不知为甚,有了壮壮之后,他满心满脑子皆是那一个,于阿媛便没了往日的疼爱。
但往日的习惯毕竟还在,坐下之后,将阿媛捞到怀里坐了,裴嘉宪便是习惯性的问候:“但不知老王爷如今身体可还康健,王世孙身体如何?”
贤王妃道:“爷爷仍是往日的习惯,一餐二两酒,灵芝鲍鱼当饭吃的,身子健朗的紧。世孙向来是个勤恳兢业的性子,山阴在他治下,比原来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她嘴里的王世孙,便是她的弟弟杜虢了。
山阴位在恒山以南,紧领雁门咽喉,北方要塞咽门关,就在山阴。那地方可是整个大康朝的北方重镇,而异姓王可以拥兵,抗击北契丹,杜虢所带的兵发挥的作用,与卢纪国的兵所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
裴嘉宪原来在雁门关当兵时,就曾常踞山阴,于山阴王府自然也格外的熟悉。
“我听人说,皇太孙不是患了天花,而是染上了恶习,如今非但酗酒,还整日打杀仆婢,任意闹事,搅的东宫之中不得安宁,老四可听说过此事?”贤王妃忽而就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
裴嘉宪安插在东宫的探子们,也是这样说的。
但以裴嘉宪对于自己那个侄子的了解,觉得他不该是那么脆弱的人,他肯定还在图谋着什么,酗酒殴仆,约莫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听说过。”裴嘉宪也不作假。
“我还听说,皇上因为太子身无建树,又一直欺瞒太孙之事,去年还不停使着朝臣们在宴会上劝酒,害他腿疾复发,意欲要废太子。老四,要是太子废了,剩下的你们四个可是人人都有机会作太子的。”杜氏与她祖父杜猛是一个性子,说话直来直去,言罢,就直勾勾的盯着裴嘉宪。
裴嘉宪这男人,十六岁前闷声闷气,仿如隐形人一般。
十六岁时于雁门关一鸣惊人,之后便锋芒毕露,压着其余几位哥哥的光芒,在御前行走了七八年。
直到去年被皇帝贬到洛阳。
待他再回来,贤王妃杜氏便觉得此人身上的锋芒去了很多,人也柔软了很多,比如说,若在原来,她要想留着他说这么一席话,裴嘉宪是绝不会听的。
他从来不把时间浪费在与女人说话上。但如今,他会稳稳的坐着,听她说两句话了。
“三嫂此话何解?”裴嘉宪非但稳稳坐着,还就又问了一句。
贤王妃道:“是你三哥的意思,也是我弟弟杜虢的意思,若皇上果真有此意,他自知才薄智微不能胜任,我们杜氏一族,并你三哥,都会鼎力支持于你。”
杜氏一族,那就是雁门关一半的兵备了。
裴嘉宪勾了勾唇,并未接话。
忽而,他站了起来,道:“也罢,孤也该回去了,三嫂慢坐。”
“大将军,可还记得阿宁啊?”一个女子声音甜甜的,笑吟吟的就从后面走出来了,迎上裴嘉宪来,落落大方给了他个万福。
“宝昌郡主?”裴嘉宪将阿媛放到了地上,瞧她时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看来,你当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她是北地女子的打扮,软麂皮的红靴子,楦的最细的皮质交衽短袄,下面也不着裙,两条细腿,亦是软麂皮的裤子,这一身儿穿着,极好的勾勒着她身体的曲线,火辣辣的养眼。
杜宛宁不比杜若宁温柔似水,是个自北地长大的烈性女子,也是一贯在马背上驰来荡去的,性情极为爽烈,大剌剌行了一礼,道:“难道说,本郡主就不能是想见王爷才来的?”
裴嘉宪笑了笑,起身道:“今儿天也晚了,宝昌郡主孤也见过了,恕孤还有事,不能相陪。”
他说着,将阿媛一抱,这就准备要走了。
杜宛宁还想说什么来着,裴嘉宪地回过头来:“宝昌郡主请留步。”他止哑哑的一声,目光颇有几分冷黯的,直盯到杜宛宁自己止步了,这才转身离去。
杜宛宁回过头来,见贤王妃也在相关,厉声道:“姑母,这人可好没意思,我一而在在而三的青眼于他,他怎的就跟块木头一样?”
贤王妃遥遥望着裴嘉宪离去的背影,侧眸瞪了杜若宁一眼,道:“罢了,过两日你爹不是就要到长安来朝拜,届时,让你爹来予他说吧。”
*
且说西华宫这一厢,罗九宁陪着壮壮又顽了一会子,架不住孩子精力旺盛,陪不住,便侧躺到床外面,眯眯糊糊打起了盹儿。
小家伙一人麻雀老虎的念叨着,忽而奶声奶气的,就唤了一声便宜爹。
罗九宁蓦地睁开眼睛,便见个男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正在床前站着。
“母亲。”媛姐儿奶声奶气的就唤了一声。
既有孩子在,罗九宁又怎好发火,她连忙坐了起来,笑道:“哟,竟是阿媛回来了。”
裴嘉宪唤了奶妈进来,说道:“带着俩孩子下去歇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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