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桶里的香木末子雪白色的波斯长毯上,像一摊污秽一般。妆台上两个王妃的妆奁全都打翻在地,胭脂,水粉,金玉首饰,洒在地毯上七零八落着。
而烨王裴钰正就倒在妆台上,艰难的抬起头来,他扯了方帕子过来揩着自己的脸,一字一顿道:“父皇,四弟在外带兵多年,不说别的,拳脚功夫自是精进得很,您瞧瞧儿臣这脸……”
摇摇晃晃的扶着妆台站了起来,在一众宫人们的惊呼声中,他摇摇晃晃走至皇帝面前,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稳了,甩着袖子道:“儿臣年少轻狂时苛待过四弟,或者在四弟的心中,非命不能以偿,这个,儿臣也只有认了便是。”
“当初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皇帝也是语带愠怒,命大太监柳航挥退了众人,转而问裴嘉宪:“你到如今还记着你二哥的仇?”
当初青楼事发,皇帝和德妃险些没把烨王给打死,当然,也曾压着给烨王道过歉的。
兄弟之间,按理就不该记隔夜仇,要真说裴嘉宪还记着当初的他,那皇帝就有点怀疑他的人品了。
烨王勾唇苦涩了笑,扯过烨王妃,转身便要走。
罗九宁就觉得纳闷儿了,方才分明裴嘉宪是为了给烨王妃出头,才出手揍的烨王。
这烨王当着皇帝的面一卖惨,竟就变成了,是裴嘉宪小肚鸡肠,忘不了往日仇怨了。
她正欲冲出去,为裴嘉宪辩上两句,便见皇帝人中的位置忽而凝起一条黑线来,颊侧亦是泛着一阵阵的青意。
若非见惯生死的人是不会懂的,这种青意,又叫死气,一个人徜或有了治不得的大症侯,身体上还没有显现时,偶尔隐约就会出现这种青意,这也就意味着,这个人随时会死。
就在罗九宁出手想要相扶的时候,皇帝手指着裴嘉宪,忽而直挺挺的,就往后倒去。
……
半个时辰后,东内侧殿建章殿外的廊庑下,贤王、烨王、裴嘉宪与五皇子皆在,俩位王妃亦在,皇帝的嫔妃们更是密密麻麻的,全都跪在廊下。
皇帝方才晕过去了,而后被紧急扶往建章殿,而后,御医们拥了进去,而裴嘉宪呢,自然是受了太后好一通的责备。
皇帝或者体内病积的久了,此时才发作,但好死不活,恰撞在裴嘉宪打烨王的节骨眼儿上,那错,自然也就是他的了。
“四弟,徜若父皇有个三长两短,二哥饶不过你。”裴钰正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恨恨言道。
贤王关心的却是更重要的事儿:“王中书和许侍郎方才进去了,你们说,徜若皇上醒来,是不是此刻就要传诏,立储君?”
烨王顿了顿,扬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建章殿,心蓦然就是一阵狂跳。
按理来说,皇帝知道,并授意他打击太子一派的佟郑两家,并在他抄家时,不曾过多的过问过他抄家后的情形,而他也将佟郑两家一大半的财产,转移到了自己府中,这时候皇帝对于储君的属意,当是在他身上的。
那半路杀出来的小壮壮是个意外,和裴琮相比,似乎比裴琮更内秀的多,所以皇帝动摇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焦头烂额,就是怕皇帝要改变想法。
而这一回裴嘉宪打自己,就仿佛天赐的良机一般,叫裴嘉宪惹恼了皇帝,那储君之位显然的,就要归到自己囊中了。
“二哥,三弟是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的。”贤王悄没声儿的,给烨王加着筹码:“便阴山王府一脉,也会一心一力,支持于你。你若怕老四掌着禁军,夜长有变,三弟此时就可以给杜虢飞鸽传书,叫他驰援长安。”
虽说觊觎帝位,但是烨王脑子不是清醒的:“兄弟间的事情是内斗,千万不可轰传出去,杜虢狼子野心,绝不可此时再叫他到长安来,咱们还是安生等皇上成谕的好。”
“你也真是的,打人就打人,烨王腰那般的粗,屁股上肉也多,你好不好的,为甚非得要打他的脸?”罗九宁原本是和烨王妃跪在一处的,膝盖缓缓挪着,就挪到了裴嘉宪面前。
殿廊下低垂着的宫灯照在她脸上,晕染着朦胧的暖光,她穿着件白底红面,绣着百蝶穿花的缂丝质大袖,半嗔半俏的眸子扫过来,却是瞪了裴嘉宪一眼,哑声道:“我都想好了你登基那日,自己该穿什么才好,看来,这一回你是无望于皇位了。”
北宫之中,只怕杜若宁也要笑断气儿了。
“阿宁。”裴嘉宪身材高大,便跪着的时候,也比罗九宁高出许多来。他缓缓凑了过来,声音亦是轻柔无比:“孤也以为,皇位非自己莫属,如今看来,咱们得俯首作臣子了。”
“你不悔?”罗九宁反问。
烛光下裴嘉宪眉温眼弯,笑的格外动人:“不悔。”
那本书里曾说,裴嘉宪登基之后,最信任两个文臣,一个是中书侍郎顾泽海,另一个则是尚书省侍许芳林。
许芳林其人才高,但性子古怪冷漠,而他的妻子顾倾城,原是大家闺秀,也不知怎的,据说是俩家婴儿错抱的,最后找到亲生父母,竟是一对商门夫妻。
那顾倾城从大家闺秀落为商户女之后,才嫁的许芳林,因其天性泼辣,俩人没少抖嘴打架,有一回顾倾城挨了打,一状告到裴嘉宪面前,裴嘉宪是当着朝臣的面扒了许芳林的裤子,命太监将其给揍了一顿。
他的原则,就是任谁能打谁,都不能打女人。
咬唇笑了笑,罗九宁道:“徜若烨王还能容得下,咱们就住在洛阳,徜或他容不下咱们,天宽地广,你也勿要再贪恋个王位,往后,我……”
裴嘉宪唇角勾的愈发的弯了:“你待如何?”
罗九宁一只小手自身后缓缓的移着,凑到裴嘉宪的身后,摸到他粗茧的指萤,用自己细软的指腹轻轻摩梭上去,一点点的轻扣着他的指心:“我作个女郎中,养你。”
宫灯中的烛花忽而啪的一声爆,廊庑下兜然一亮,裴嘉宪反握上罗九宁的手,哑声道:“好,那从今往后,孤和壮壮,就都交给你了。”
且说另一厢。
裴琮一直都想骗走小壮壮那串雕着天龙八部的青金石串珠儿,但是,一直以来都找不到法子。
就比如说,他说:“壮壮,咱们比赛拿花生投壶,一人十枚花生,谁输了就要把自己的串珠给对方哦。”
壮壮说行吧,你先来。
裴琮总觉得一个两岁孩子,肯定比不过自己,命宫人摆了只铜壶,站在六尺线外一只只的投,投进去了八枚,便得意洋洋等着壮壮来投。
须知,罗九宁制药的时候,总喜欢把壮壮带在身边,而壮壮和小阿媛两个闲来无事,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投壶,他每每总能把阿媛给赢哭的,又岂能不会玩这个。
两只小憨胖的手儿,壮壮站在六尺线外,糯米似的白牙咬着红唇,一枚又一枚,全神贯注,他竟是十枚全都投了进去。
一把抓过裴琮的串珠,他就有两只串珠儿了。
裴琮不能忍,又想了个办法,道:“壮壮,要不咱们来下棋,哥哥要瞧瞧,你棋下的好不好。”
才两岁的孩子,会下什么棋?
壮壮摸着圆圆的脑袋,摇头:“弟弟不会。”
“不会哥哥可以教你,但是,要是哥哥赢了,我可要拿走你的串珠哟。”裴琮简直快要笑了,当然,也觉得那串雕着天龙八步的串珠,自己唾手可得。
但就在这时,外面一阵轰闹,先是俩位王爷竟然不顾身份动起了拳脚,再接着,皇帝晕了过去,所有的宫人全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走乱撞,而裴琮呢,趁机抢了壮壮的串珠,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壮壮为了夺回自己的串珠,也钻到了桌子底下。
俩人没头没脑的打了一通,相互交换了串珠,又不知怎的和好了。
等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大殿中独剩花树,已然一个人都没了。
俩孩子于是蹑手蹑脚,又窜到了太后的寝殿之中。凑耳在外面听了半晌,壮壮悄声问裴琮:“是不是皇爷爷病了?”
“听着似乎是。”
“那咱们去东内?”
“我,我不去,你自己去吧。”裴琮才得了雕着天龙八部的串珠儿,得意着呢,当然不想跟壮壮一起去。
壮壮也是个勇敢的,小短腿儿屁颠屁颠的,竟真的就自个儿跑了。
今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就连平常最疼儿子的裴嘉宪和罗九宁,到此时都未曾想起来,自家的宝贝儿子究竟在何处,就更甭提别人了。
孩子本身就小,月光下沿着宫墙一路溜过了,竟是没有任何人发觉。
而壮壮呢,还是从建章殿后面,内侍们常出入的门窜进去的,竟是曲里拐弯儿的,一路就摸到了皇帝的龙榻边上。
“芳林,圣旨拟好了不曾?”尚书侍郎王涉侧首,问正在疾书的翰林学士许芳林。
许芳林挑了挑眉,薄唇一勾,道:“如今就只等皇上的金口谕言了了。”
这是传位诏书,由翰林学士起草,但最终,要书的是皇帝的旨意。
而刚刚才清醒过来的皇帝,为防宫廷之乱,此时也正在苦恼之中。嗫嚅良久,其实到此刻,皇帝自己都还没有选好,两个同样得力的儿子,自己究竟该要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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