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个阴天,天一黑下来,灯笼照不到的地方,几乎就是漆黑一片,不过陆老太爷这个院子里,简直是灯笼挨着灯笼,可灯有影,花草建筑,更是阴影重重。
陆仪悄悄从大青花花盆里翻出来,涂了满手药膏的手一滑,先摔到矮一点的花盆边上,又从矮花盆边上摔到地上,疼的陆仪撇着嘴,却一声没出,手脚并用,从花盆缝里飞快的往后角门爬过去。
院子里院子外,到处都是找人的人,后角门大开着,陆仪爬出后角门,站起来,沿着树下阴影,往姚先生院子方向,跑的飞快。
姚先生院子再往外,就是大门,他是记得的。
陆仪紧紧抿着嘴,盯着前面的阴影,刚刚猛跑起来没几步,一头撞到了正站在树下,举着根杆子往树上轻拍树枝树叶的姚先生身上。
陆仪人虽小力气还真不小,一头撞在姚先生背后,把姚先生撞的唉哟一声,一个狗啃摔在了地上。
散在旁边,提着灯笼到处乱找的仆从婆子急扑过来,捉陆仪的捉陆仪,扶姚先生的扶姚先生。
姚先生扶着腰,一声接一声唉哟着,看起来万分艰难的进了屋,斜着身子坐到椅子里,看着满手的药膏糊了不知道多少在脸上,再沾了土沾了泥,三花脸一般的陆仪,连声叹气。
陆老太爷先往陆仪脸上摸了一圈,又摸了身上,再抓过陆仪的手看了看,从陆仪衣服领子里摸了朵茶花出来,举起看了看,吩咐安顺,“这是十八学士,你去看看那盆十八学士,看看盆上花枝上是不是有药膏。”
安顺片刻就回来了,指着后面两个健仆抬进来的那盆十八学士,“老太爷自己看看吧,这盆沿上,还有这里,都是药膏,这边花都掉光了。”
陆仪甩开陆老太爷的手,一声不响,顾自爬到姚先生对面的椅子上端直坐下,昂着头,挑衅的看看姚先生,又看向陆老太爷。
“我先侍候小爷去洗洗干净。”黄嬷嬷上前去抱陆仪,陆仪鼓着嘴,瞪着黄嬷嬷,见她伸手抱过来,张嘴咬在了黄嬷嬷手腕上,这一口咬的黄嬷嬷一声惨叫,巧云急冲上去,伸手去拉黄嬷嬷的手,陆仪再次张嘴,一口咬在巧云手上。
姚先生看了个目瞪口呆。陆老太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巧叶等人急忙扑上去,从背后抱住陆仪,黄嬷嬷和巧云手腕手上,血流了出来。
“这,这这这!”姚先生点着陆仪,直瞪着陆老太爷,只是这这这,后面的话……后面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陆老太爷抬手按着额头,几十年来头一回,他无比深切的感觉到,当父母亲长这事,是如此艰难。
那位陆将军之九
陆仪再次累极睡着了。
姚先生和陆老太爷愁眉苦脸,对坐喝茶。
闷坐喝了两三杯茶,姚先生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你家这孩子,实在是聪明极了,你看到他刚才的眼神没有?我跟你说,这逃跑的事,这一回,肯定不是最后一回,这只是开了个头,往后,除了逃路,还不知道他还会打什么主意,做出什么事呢,要是哪天他放火烧了你这间屋子,我都不意外。”
“你这话说的,还用你说?我都知道,我都看到了,你倒是说点有用的!”陆老太爷一肚皮的烦恼。
儿孙天资不佳,他愁,这会儿有了个天资绝佳的,可他更愁了。
“送山里去吧。”姚先生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建议道。
“他才四岁。”陆老太爷一句话说完,两根眉毛抬出一额头抬头纹,“年纪这事,都是惯例,可没谁说过多大行,多大不行。”
陆老太爷眉毛落下来,“山里那帮祖宗,年年冲我横鼻子竖眼,嫌子孙不佳,今年刚开年,一张嘴,就要了五十万银子,说什么,有几位老供奉说是太闲了,闲的要长出绿毛了,要到北边大草原走一圈散散心去。”
陆老太爷深吸了口气,“你说的对,该把凤哥儿给他们送过去,前儿我也在想这件事,怕家里这几位供奉万一有点儿差池,耽误了凤哥儿的功夫,就是,凤哥儿不能不读书。”
陆老太爷上身前倾,满眼期待的看着姚先生。
“我跟凤哥儿去。”姚先生干脆之极,“你好茶好饭,新书好墨供足就行。”
“这容易,山里可比我们老宅供奉得好,嗯,明儿我让凤哥儿他母亲走一趟,这事儿,得跟他阿娘说一声。”
“怪不得那位沈氏把这孩子送回你们陆家了,换了我,也得给你们扔回来。”姚先生说着,站起来,啧啧几声,背着手走了。
第二天一早,周三太太只带着几个心腹婆子,和十来个护卫,出了建昌城,往城外她那个小庄子过去。
进了庄子,护卫们散开没再跟着,周太太下了车,带着几个心腹婆子,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和熟知的佃户庄头打着招呼,沿着庄子转了一圈,进了座落于庄子侧后,离别的人家都有一段距离的一处小小院落。
周太太从屋后过来,先围着院子转了半圈。
院子后面和两侧的围墙都是青砖,一人多高,围墙外沿墙一圈已经打扫干净,每隔两三步,用细竹子围起个小圈,圈里面刚刚浇过水,没发芽,还看不出种了什么。
周太太一边走一边细看,转到院门一侧,站住仔细打量。
院门这一侧是用竹子扎成的篱笆,隐隐约约能看到院子里,竹篱笆明显是刚刚用水冲刷过,虽旧却干净清爽。
透过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略削瘦的身形在不停的忙碌。
周太太轻轻呼了口气,露出丝丝笑容,示意婆子叫门。
婆子扬声道:“周嫂子在家吗?太太过来看您了。”
几乎立刻,院门就从里面拉开了,沈氏紧紧抿着的嘴唇间带着丝丝紧张,直视着周太太。
“没事儿。”周太太急忙迎着沈氏的神情答了句,“咱们进去说话。”
沈氏听到没事儿三个字,明显松了口气,侧身让到旁边,曲膝下去,“太太见谅,太失礼了。”
“这是哪里话。”周太太笑答了句,进了院门,转头打量四周。
这间院子从前是一位避居其间的老供奉的住处,院子大房子少,靠东边两间上房连着三间厢房,上房前面西边和后面,铺着青石,砌了花池,还搭了个小凉亭,这会儿各处都打扫的干干净净,花池里地已经翻过,眼睛所及,处处清爽干净。
“这都是你收拾的?”周太太调回目光,打量起了沈氏。
“不能算都是我收拾的,我搬来时,田庄头他们已经把这里打扫的很干净了,荒草和这些花田,也都翻好了,我不过稍稍归拢一二。太太这里坐?”沈氏迟疑的看着周太太,指指小亭子。
“这里最好。”周太太进了亭子,在竹椅上坐了,见沈氏就要进屋烧水沏茶,忙招手笑道:“我今天还要赶回来,你过来,咱们坐着说话,让她们去沏茶。”
沈氏也不多客气,过来坐到周太太对面,带着几分忐忑,看着周太太。
“是这么回事。”周太太抬手揉着眉间,凤哥儿这么大点,就要送他进山,这事儿,她面对着沈氏,竟有几分心虚。
“凤哥儿在家里,头两三天还好,这两天,唉,算了,你是个明白人,我就直说吧,这两天,凤哥儿已经跑了两趟了,头一趟满府上下找了一两个时辰,他藏在老太爷院子门口一块太湖石缝里,还拿太湖石上头垂下来的藤蔓盖的严严实实,不是找到的,是后来他累极睡着了,自己掉出来的。”
周太太一口气说完,带着几分干笑看向沈氏,却看见沈氏也是一脸干笑。
周太太心里微微一动,接着道:“昨天下课回来,因为他不肯练功,不肯上课,非要没出息,先生打了手板子,他就借着这个,说手疼,把看着他的嬷嬷和丫头指使走,又跑了,这一回藏在老太爷养在后园的一盆十八学士里面,找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天黑了,他往后跑,撞到先生身上,唉,这一回,还把黄嬷嬷和巧云给咬了,咬的血淌了一手。”
沈氏干笑着,移开了目光。
周太太看着她,“凤哥儿跟着你的时候,没这么淘气吧?”
“不敢瞒着太太。”沈氏轻轻咳了一声,倒也干脆,“他胆子极大,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利落的出奇,刚学会爬的时候,常常一错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他了,我……”
沈氏干笑一声,“他小的时候,我想找个能帮着看看他的人,都找不到,说是看他太累了,又管不了他,太太,这聪明的孩子都淘,您……”
“那就好。”周太太打断了沈氏的话,长舒了口气,又舒了口气,“我一直担心他是因为离了你,才脾气大变,要是一直就这么淘,那就好说了,我来找你,是奉了老太爷的吩咐,老太爷昨天和凤哥儿的先生商量了,准备把凤哥儿送到山里去。”
沈氏一个怔神。
“这是我们陆家一点儿不值得往外提起的小事。陆家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家里的供奉,都是从山里学出来的,陆家子弟,要很色了,家里的供奉教导不了,才会送到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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