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如嘴里说的他没错、不罚他, 可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欣慰的意思……
傅霜如沉沉吐出一句:“不是殿下愚钝,是微臣愚钝。”
裴时观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了。
傅霜如一字一句地给他解释。
“圣人派微臣来, 诚如殿下先前所言, 教的是‘术’, 是‘法’,是‘谋’, 而殿下已经无师自通了‘仁’、‘心’、‘治’。”
“微臣的层次远不如殿下, 殿下所学与内心相违背, 所以不敢坦然直言, 只能委屈认错。所以微臣说,错不在殿下, 而在微臣, 愚钝的不是殿下,而是微臣……”
裴时观闻得此言, 沉思良久,回味不语。
傅霜如闭着眼睛继续发问。
“可殿下有没有想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言可有其可取之处?”
裴时观没怎么思考就回答了。
“这是自然有的, 所谓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说的是身份贵重之人不会为细枝末节的东西折损自己,因为他们有更大的责任和使命,所以会更爱惜自己……”
傅霜如进一步逼问。
“何谓‘细枝末节’?”
裴时观抿抿唇, 倔强道。
“学生认为,天下之事无大小,所谓细枝末节,都是两相权衡之下所放弃的那个……”
“可若是学生有能力,自然是希望哪个都不会被放弃……”
傅霜如淡淡道。
“不错,这就是殿下现下的矛盾。”
“能力与心愿不匹配。”
“空有匡扶天下扶济百姓之志向,却没有相应的才德能力。”
“可这不是殿下的错,因为志向是需要殿下自己去悟的,才学本事却是需要微臣这个夫子慢慢去教的。”
“所以微臣才说,今日之错,错不在殿下。”
裴时观回味了一番两人的对白,突然“砰”地一声跪了下去。
傅霜如被这声音惊得睁开双眼,看到眼前一幕更是无语,叫裴时观起来,裴时观却兀自跪着不动。
傅霜如长叹一口气。
“长孙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裴时观沉声恳切道。
“冕宁这双腿,跪天跪地跪皇祖父跪父王母妃跪先生,合情合理,合法合当。”
“这一跪并不会折煞先生,而是恐怕要麻烦先生了。”
“先生今日受我这一跪,就甩不脱我这个愚钝的学生了。”
“你我自此算为师徒,冕宁恳求先生不嫌弃冕宁之愚钝,教导冕宁,来日助冕宁一臂之力!”
傅霜如神色不动,未置一词,师徒二人一站一跪,两厢僵持,互不退让。
良久后,傅霜如神色冷淡地开口道。
“殿下还是先起来说话吧。”
裴时观犹豫了一下,偷看了眼傅霜如的脸色,还是乖乖听话站了起来。
傅霜如缓缓踱步至偏殿窗前,目光沉沉地放到殿外,。
时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傅霜如沉吟片刻,用一种极为肃穆郑重的语调缓缓发问。
“殿下是打算……要我如何助你?”
裴时观没想到傅霜如会有此一问,思索了一番才慎重回复。
“我欲拜入先生门下,从此你我二人师徒一体,福祸相关,休戚与共。”
傅霜如回过身来,对着裴时观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暗含讥嘲。
“殿下贵为东宫嫡子,圣人长孙,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来就为天潢贵胄、贵不可言。”
“傅某不过区区一介布衣,一朝侥幸,忝居于朝堂之上,厚颜与诸位大人同列。”
“你我二人一贵一贱,傅某何德何能,敢与殿下‘福祸相关,休戚与共’!”
裴时观被傅霜如尖锐的目光刺得心脏骤顿,踉跄着倒退了半步,近乎狼狈地咬牙道。
“先生又何必明知故问,非要逼迫学生至此……学生虽愚钝,却也是知道懿文太子故后建文……”
裴时观双目通红,泪盈于睫,剩下的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只含混而过,匆匆总结道。
“靖难之耻历历在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冕宁处境可见一斑,先生又何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虚词敷衍于我……”
裴时观的眼泪终究还是缓缓地流了下来,他粗鲁地扯着袖子不顾礼仪地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几把,扬起脑袋愤愤不平道。
“先生若不看好冕宁直说就可,冕宁也不屑于多做纠缠,先生又何必……”
说是不纠缠,也不知道说跪就跪的是哪个,且心气难平的模样,实难叫人被他的话说服。
傅霜如面色沉稳地打断裴时观的话,比起先前几问,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温和了。
“殿下说的这些,微臣自然是知道的。”
“可微臣此问却并非为了折辱殿下而故作不知,实在是……微臣心中一清二楚,殿下却当真如自己所言,看得清眼前的处境么?”
裴时观迷茫回望,傅霜如目中寒光四射,逼迫道。
“殿下要微臣助你,助的是百年大业,需的是微臣去压上一家老小妻室儿女的安危来搏一把的勇气!”
“微臣愿为殿下死,死不足惜,可微臣不能让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殿下死!”
裴时观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不服气道。
“我也不一定会输……”
傅霜如冷笑道。
“殿下不是还有自己的大义要去成全么?”
“身为一个老师,微臣无法阻止殿下去成全心中的道。可身为一个臣属,殿下若是自己尚且不爱惜自己,就恕微臣贪生怕死、不敢奉陪了!”
宽容仁和是好事,可若是在风雨飘摇之时还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宽和,裴时观纵然是能最终登顶,那一路也必然走的是艰难坎坷。
岳家大老太爷的前车之鉴还近在眼前,怀媛心里有多怕这个傅霜如看的一清二楚,即使他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想累的家中妻小跟着一起整日担惊受怕……
说他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冷漠也好,卑劣也罢……他更顾念的,终究还是自家人。
况天下谁人不可怜,裴时观若是现在改不了他那与自身境遇不符的仁厚,有朝一日必将深受其累。
而傅霜如,可没兴趣做那个日后给这对孤儿寡母收拾烂摊子的人。
裴时观伫立沉思良久,神色复杂地看着傅霜如,意味不明地感慨着。
“先生……真是……”
真是什么呢,裴时观却是说不出来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从小读的是圣贤之言学的是孔孟之道遵的是当代大儒的教诲。纵然身处深宫冷眼旁观了不少的勾心斗角利益反目,到底庄朝的皇嗣还没有真的走到走到图穷匕见的那一步。
到底东宫的太子还苟延残喘拖着半条命为他遮风挡雨,到底……还是太天真。
史书只会告诉他贤明的君主靠着德行去感化有才之士,却没有告诉他,有才之士也是要吃饭的……为名为利,为家族谋,为百年计,为胸怀抱负,为青史留名,谁又比谁更高贵?
终究还是一群熙熙攘攘的世俗里的红尘中人罢了,当真看得开的,早出家当大和尚去了。
傅霜如也不想太过于逼迫于他,只是点到为止,接着便神色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殿下若是一时想不明白,不若回去慢慢想。”
裴时观恭敬地俯身鞠了一躬,神色间多了几分惆怅,犹豫着问道。
“先生可愿……等学生多久?”
傅霜如挑了挑眉,今日对着裴时观第一次有了笑模样,含笑而应。
“在下的心意,从一至终,均是如此。殿下不必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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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起,天气便渐渐热了起来,终于换上春衫的怀媛开始显怀了。
初五的时候岳府的五太太和大少奶奶曾结伴来傅府探望,还送了些府中自己准备的粽子、黄鳝、苋菜、龙虾、红油鸭蛋及雄黄酒、艾馍馍*之类的端午节礼。
其时就有人指着怀媛的肚子笑着说道。
“媛姐儿这肚子,一看就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子,皮实得很壮得很。”
众人闻言俱是笑,连怀媛都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在那里笑着,很有些满足的意味。
碰巧过来给长辈们见礼故而听了一耳朵的傅霜如却是心里一咯噔,更加愁苦起来了。
怀媛这可是头一胎,头胎太大对母亲和孩子都不好。
傅霜如悄悄咪咪地去找了翁大夫商量,翁大夫告诉他孩子的大小倒还是其次,母体的康健程度怕是更为重要。
言语间很是不满傅霜如对怀媛那种几乎是捧着含着、能躺不让坐、能坐不让站的态度,傅霜如汗颜,反思了一下自己平日里的作为,确实是有些过了。
于是便虚心听从医嘱,开始陪着怀媛每天晚饭后走两步。
是的,晚饭,在傅霜如持之以恒的坚持与努力下,也是怀媛孕后确实是经不得饿,遂很快就屈服在傅府的一日三餐之下。
等到六月份的时候,怀媛的胎总算是坐稳了,傅霜如大手一挥,傅府上下都得了厚厚的赏,一时间众人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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