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纪大了,也转不动。过来看看你们就成,不用麻烦那么多。”
何母笑着摇头,催他俩也去休息,何方则和冯令美就出去了,顺带关上门。
两人沿着走廊并肩走了一段路,到了楼梯口,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眼身后,各自停下了脚步。
起先都没说话。
“谢谢你了。”
片刻后,何方则低声说。
“我没想到我娘会突然过来。谢谢你,帮我招待她……”
他看着冯令美,眼神里满是感激之色,语气诚挚。
冯令美的脸上,早不见了刚才对着何母时的笑容,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你谢错了人!我也是晚上刚回来的,比你早不了多久!你该谢的人是兰亭。这一天都是她陪的你母亲。”
“那下次我再好好谢谢九弟妹……”
他顿了一下,改口,“感谢兰亭。”
冯令美神色冷漠。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
“那……我先走了?我娘麻烦你了,我明天会早些过来……”
冯令美依然冷漠。
何方则低下头,正要下楼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开门声。
两人齐齐倏然回头。
何母出现在了门口,微笑道:“方则,娘这回过来,老家族人还托了我些事,叫我和你商量。娘也不累,睡不着,要是方便,你现在就过来听听?”
何方则看了眼冯令美。
冯令美立刻说:“去吧。老家的事要紧。”
何方则转身,走了回来。
何母笑道:“阿美,你要是不嫌没意思,你也来听听?”
冯令美急忙摆手:“娘,你和方则慢慢说吧。我外头回来,先去洗个澡。我回房了。”
何母和何方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进了屋。
“娘,老家有什么事?”何方则关了门,问道。
“什么事?你还有脸问我?”
门一关,何母的脸色就变了,怒目望着儿子。
何方则一愣。
“我问你,你的名字,什么意思?”
何方则迟疑着说:“‘岂弟君子,四方为则。’祖父给我起的……”
他的祖父是老秀才。
“亏你还记得!”
何母压咬牙切齿,从自己那个放在桌上的解开的包袱里拿起一只新鞋,鞋底朝着儿子的头,狠狠抽了过来。
何方则一时被打懵,低声说:“娘,你怎么了?突然打我?”
“我不打你,难道疼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仁不义、寡廉鲜耻、没有良心的东西!”
何方则困惑,抓住那只又要朝着自己脸拍下来的鞋底:“娘,我到底怎么了?你先说清楚!”
何母怒道:“你对不起阿美!你是不是嫌她没生孩子,在外头养了别的女人了?你们早就分居了!是不是还要离婚?要不是有人告诉我,我到现在还会被你蒙在鼓里!”
何方则愣了,抓着鞋底的那只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以前就不用说了,四节年次,她哪里没有记得我!去年底,你这个做儿子的都没给我来什么信,她还叫人给我送来了好些东西!这么好的儿媳妇!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是不是觉着自己现在当了官,了不起了,就喜新厌旧做起陈世美了?你也不想想,当初你是怎么瘌蛤蟆吃到天鹅肉的?她那样的出身,自己看上了你,愿意嫁给你,是你修来的八辈子福气!这才几年,你就敢这么对她!亏她今天还没事一样,对我这么亲热!我这一张老脸,简直没地方搁了!”
何母眼眶隐隐泛红,声音颤抖。
“阿美这么好的儿媳妇!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宁可老何家断子绝孙,也绝不容许你做出这样忘恩负义不要脸的事!”
何方则低声说:“娘,我没有别的女人。你别生气了。”
何母一怔:“那为什么到处都说你们分居要离婚了?”
何方则迟疑间,没有说话。
“好啊!你还在骗我!没有别的女人,好好的夫妻,平白无故被人传成这样?”
“你以为我眼睛瞎了,刚才看不出来你们不说话了?你敢说,你们现在还好?”
何方则沉默。
何母再次大怒,又攥起那只先前在家里做给儿子的纳了十几层厚的如同木底的鞋,朝着何方则的头脸,噼噼啪啪,毫不留情,狠狠地打了下来。
何方则站着,一动不动。
身后的那扇门,突然被人推开,冯令美奔了进来,将何方则一把拉到自己身后,抓住了何母的手。
“娘!你干什么?”
何母气极,拭泪。
“阿美!你来的正好!我儿子对不起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我打死他,给你出气!”
冯令美瞥了眼何方则被鞋底抽得已经红肿的额角。
“娘,你误会了!他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们好的!就是我太忙了,他也忙,平时不大被人看到一起,加上我脾气不好,得罪了不少小人,这才被人编造流言中伤。怪我不防小人。你千万不要相信,白白气坏了身子。”
何方则抬眼望着她,一动不动。
何母望了眼儿子,又望向冯令美,迟疑了下:“真的?”
“是,我和方则真的没事,我们好着呢。你误会了。”
冯令美脸上带笑,拿开了何母手里的那只鞋,扶她坐到床边,替她铺开铺盖。
“娘你冤枉了方则,打错了人。赶紧消消气,早些休息吧。”
她转过头,看了何方则一眼。
何方则慢慢地走了过来:“娘,你睡吧。”
他扶着显然还有点没回过神的母亲,让她躺了下去。
安顿好了何母,冯令美和何方则再次一道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走到刚才那个地方,冯令美头也没回,只压低声说:“你娘在,你晚上回来,睡这里!”
何方则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从前自己也住过的那个房间的门后,略一停顿,脚步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进了房间,冯令美自顾先去洗澡,裹紧睡衣出来,上床躺了下去。
何方则低声说:“刚才我听我娘我说,去年底你还叫人给她送去了很多东西……”
“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就这么简单,和你无关!”
冯令美冷冷地说,在床上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何方则在床前默默站了片刻,转身进了浴室,洗了个澡,穿回自己原来的衣服,出来,看了眼床上那抹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的纤影,仰面躺到了床前的那片地板之上,以臂为枕。
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一个枕头从床上砸了下来,砸到了他的脸上。
冯令美坐起来关了灯,再次躺了下去。
黑暗中,何方则将枕压在脸上,嗅着鼻息里充盈的隐隐一缕犹如残留于她发丝的香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跳舞该穿得漂亮些。”
孟兰亭拖着冯恪之的手回了房间,走进衣帽间,打开衣柜,帮他挑了一套衣服出来,自己又对着悬挂的一溜洋装,开始翻找。
白嫩的纤指,拨过一只只挂着衣裳的白铜衣架。架子相互磕碰,发出一阵悦耳的金属碰撞之声。
冯恪之斜斜地背靠在衣柜的门边,望着她认真挑选裙子的身影。
“怎么突然就想跳舞了?”
他的唇边含着浅浅笑意,凑过去些,低低地问。
“那天你不是说教我吗?当时不想跳,现在想了。”
她终于选了一条裙子,和他那套衣裳并列着对比了下,仰起脸。
“这样就很配。我要换了,你也快点穿。没穿好前,不许偷看!”
她把他的衣服挂到了他的胳膊上,推着显然还不大愿意出去的冯恪之,将他强行推出了衣帽间。
冯恪之站在衣帽间外,看着那扇被她闭合了的门,摇了摇头,换上了她给自己挑的那套衣裳。
她迟迟不出,他选好唱片,百无聊赖,就坐在床边等她。
衣帽间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孟兰亭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身上,穿了条纯白色的软缎V领无袖鸡尾酒裙。领子和用碎钻扣束起的肩带,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她精致的锁骨和圆滑的香肩。用蕾丝收边的领口,贴在肌肤之上,惹人无限的遐想。
她的腰间垂了一只真丝蝴蝶结,就仿佛飞来一只蝴蝶,落在了她的纤腰之上。裙的长度在膝下,打了细细的百褶,脚上是双浅金色的高跟鞋。
裙裾轻摇,笑容甜蜜。
她就这样朝着还坐在床边的冯恪之,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冯恪之的视线定住了,定在她的脸上和身上,一动不动,直到她快走到自己的面前,这才突然回过神,急忙站了起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留声机里,飘出大洋彼岸正风靡的还年轻着的Ella Fitzgerald的歌声。
What Do You Know About Love。
慵懒的调,抑扬顿挫的小号,略带沙哑又明媚的低沉女声,透过了那片随着夜风轻轻摆荡的白色窗纱,飘入这个漫长夏夜的迷离夜色之中。
冯恪之一臂挽她腰肢,一手握住她手,带着她,在月光下的露台上,慢慢地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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